李嗣冲道:“早一日时间,反间探子传回消息……”
何肆赶紧摆手,“打住李哥,你这是泄漏军机啊,按照军政律例该当何罪啊?”
李嗣冲笑道:“漏泄于敌人者,斩。若边将报到军情重事,而漏泄者,杖一百、徒三年。”
何肆当即摇头,“那还是别说了,我不好奇。”
李嗣冲无奈一笑,心道,“你不好奇,也有人会告诉你的。”
然后就见那现任监军太监庾元童缓步而来。
也是个气机虚浮,面色惨白的。
当日何肆与于持一战后,被李且来带走,这位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敢硬刚北狄二品的息长川。
结果自然是十分壮烈,就差没牺牲了。
却是侥幸得以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李嗣冲打趣他说,“这是十八辈祖宗在地下求爷爷告奶奶,把头都磕烂了。”
庾元童看着依旧腼腆,语气也是轻柔,对着何肆说道:“陛下传召。”
何肆点了点头。
就见庾元童皱眉,略带关切地问道:“你身上的透骨图修持怎么一点儿不剩了?”
何肆洒然道:“我会慢慢捡起来的。”
透骨图本质是观想法,最初是李嗣冲帮他修行的,类似摩顶传功,后来也假手于人过两次,一次是锁骨菩萨的馈赠,被却吉洛追夺了,一次则是宝丹明妃相的滋润,效力再好,也早油尽了。
何肆不想再依靠外道,故而还要经历一番类似未入品武人熬打体魄的过程。
庾元童转身,领着何肆便走,李嗣冲刚要跟上,前者就说道:“陛下没叫你。”
李嗣冲耸了耸肩,这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拉下身段麻烦何肆?
那不去就不去呗,别看何肆漂亮话先说了,但这两人好似天生八字不合,见面就容易犯冲,他也懒得从中调和。
李嗣冲对庾元童说道:“人你带走了,等会儿记得给我送回来啊。”
庾元童颔首。
李嗣冲对何肆说等会儿聚聚,给他接风洗尘,这就回住处去,看婆娘的亲笔家书了。
蓟镇暂作天子行在,总督府外,也是扈从如云。
何肆得亏是跟着庾元童,一路畅通无阻。
总算是见到了一身红袍的陈含玉。
腰间勘斩上的环首又是叮铃不断,鞘中意气好似要将刀身喷薄而出一般。
陈含玉见状,笑道:“又佩刀面圣?还是这么江湖气,不过没事,出师在外,便宜从事。”
何肆伸手按住刀柄,让其安静下来。
却是有些诧异,今日的天子格外宽宏雅量呢。
果然如李哥所言,他有事相求。
那就,再试探一下?
何肆低头,就要下跪叩首,陈含玉赶忙上前,双手搀扶,好一幅君民和睦的画面。
只听他道:“这么生分做什么?虚礼就免了,元童,赐座。”
庾元童立刻就搬了张太师椅过来。
何肆口头道谢,不待陈含玉回身入座,自己就先一屁股坐下了。
陈含玉眉毛微挑,没和这个不知礼数的“刁民”计较。
时隔小半年,凡氓再见天子,怎么说呢。
同样是修炼了落魄法,何肆颇有种前人看后辈的挑剔之感。
何肆知道,这瓮天之中,一直有稳定的谪仙人体魄产出,供给化外仙人当肉身栈用。
可这《落魄法》虽不是人无我有的东西,但绝对是人有我优。
除了邓云仙外,自己是第二个完完全全的谪仙体魄。
陈含玉果然是按照李且来的说法,享乐在前头,什么都没干,先将雀阴魄化血了。
真是小母猫发了情,妙妙妙啊,看他后续怎么圆。
陈含玉入座之后,和煦问道:“路远迢迢,风尘仆仆,吃饭了没啊?”
何肆摇头。
陈含玉笑道:“没吃先饿着啊,我也没吃,咱谈正事。”
何肆点头。
陈含玉不知为何,从看到这不阴不阳的刁民起,就总有些窝火。
他扯出个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能来边关,朕很欣慰。”
何肆依旧点头。
自己是来杀王翡的,王翡则是站在北狄一边的,所以没差。
他此行,确实可以理解为精忠报国。
何肆不会什么排兵布阵,决胜千里,只会杀人。
既然家在大离,便是离人,没什么好游移的。
所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陈含玉忍着心中不悦,‘夸赞’道:“感时思报国,拔刀起蒿莱,等回京城后,我一定给你封个‘第一刽子手’的头衔,以作褒奖。”
何肆终于开口,却是打脸道:“何肆已经死了,您贵人多忘事。”
陈含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去年八月半,何肆这厮大闹刑场,无法无天,那当着观刑百姓的面,吃了本该被凌迟的反贼李密乘。
后来自然落得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的下场。
这不就尴尬了吗?
陈含玉干咳两声。
“元童,我饿了,要不先传膳吧?”
庾元童听命离去。
片刻之后,尚食局太监就端来羊肉饺子,笋干,咸肉,肉汤,酥油泡螺,马奶酒等馔食。
但庾元童还未回来。
大军北伐,常态就是粮草不继,食糜度日,皇帝也不能例外,御膳亦需节俭。
陈含玉笑着对何肆道:“都说京中无甚美食,出了京城才发现,越往北越原始,咱和狄人,就差个不食火了。”
何肆点头。
没有懂事地说些“陛下辛劳,宵衣旰食,草民深忧龙体安康”云云。
只是实事求是道:“确实还没有我家过年时候吃得好。”
陈含玉胸膛微微起伏,心中问候何肆亲妈几遍。
又面带微笑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些,你那一份,我另有准备。”
陈含玉话音落下,庾元童堪堪去而复返。
只见他手中提携两个血人,衣衫褴褛,但从破烂的左衽看来,应是狄人。
也叫骂不出什么,因为已经做成半人彘了,五官没有一处残留,手脚也折断了。
单从那不算微弱的气机看来,竟然都是四品大宗师。
陈含玉好客道:“吃吧,专门为你准备的。”
何肆微微张口,却是一时语塞。
果然,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曾经的他,确实从恶如崩,贪求血食。
以前他没得选,但现在,他想做个好人。
何肆轻声道:“我从良了,已经不吃人了。”
陈含玉闻言一愣,当即眼神示意庾元童。
后者扔下两头彘,上前一步,伸手搭住何肆的肩膀。
何肆坦坦荡荡,没有遮掩。
庾元童一番气机探查之后,也是惊讶,回禀陈含玉道:“陛下,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血食绪余了。”
陈含玉大为诧异。
“你怎么回事?”
何肆道:“我身上的血食已经全部喂狗了,就是李哥那只‘妮儿’。”
陈含玉扶额,奶奶的,好个从良,真不是时候啊,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你现在是什么实力?”
何肆如实道:“我已经不修武道六品了,非要按境界衡量的话,气机算是未入品,刀法算是堪堪四品。”
“那你是真敢来啊……”陈含玉无奈了。
没有气机支撑,刀法再精奥有个屁用,何肆一直这么勇敢吗?
以为狄人都是插标卖首的?
算了算了,陈含玉挥手让庾元童清退两个人彘。
“先吃饭吧。”
何肆只道:“这点儿不够,我最近胃口大。”
陈含玉咬牙切齿,“元童,给他来二十个糗饼,二十个饵饼,我看着他吃。”
何肆也不见外,说道:“估计有点噎嗓子,再来一壶奶茶。”
庾元童默默离去准备。
许久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吃完午膳。
陈含玉也平复了心情,将筷子一搁,切入正题道:“有线报,今晚,大概三更之后,北狄四骏之一的英潞儿或许会率三千精骑为先锋,利用卢龙塞西侧三处坍塌口,悄悄攀爬入城,你占个岗哨之位,如何?”
何肆点头,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陈含玉直道:“死守不退就好。”
何肆实事求是回答,“办不到。”
陈含玉既恼火又无奈,忘了现在的何肆是个直肠子了。
这么耿直做什么?
腿长在你身上,真觉得要死了,那就跑呗。
他只得压低声音道:“或者你大发神威,斩了那英潞儿。”
何肆又问道:“他偏长是枪法吗?”
庾元童先陈含玉一步回答道:“是刀法。”
何肆当即摇头,“那我不是他对手。”
陈含玉怒道:“你都没见过他!”
何肆却道:“我见过的。”
当时他一心驰援刘喜宁,路遇陷阵怯薛军中的太后章凝,顺手和英潞儿互换了一矛。
只觉此人枪法平平,大概就是四品宗师宋苦露的水准。
诚然,彼时的何肆状况也不好,但倚仗霸道真解,冲锋陷阵,总归是有托底的。
但如果英潞儿的偏长不是枪法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何况现在的自己,与当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陈含玉无奈道:“你要是不想去的话,这活,我就安排给李嗣冲了。”
难怪这次面圣没叫李哥陪同呢,原来是为了威胁他啊。
何肆却是干脆点头,对此没有意见,一个妮儿,一个大黑天,别说站个夜岗。
就算以一当三千又如何呢?
陈含玉道:“那狗我不会让他带着的。”
何肆咂摸出些别样意味,问道:“为什么?”
陈含玉回道:“此次三路总领,是射摩蠕蠕的长子射摩瀚,而专攻卢龙塞的主帅,则是车骑大将军英野。英潞儿是英野独子,英侯世子,不该死在一次夜袭上的。我的目标,是副将一员、参将二员,士卒死者千余。”
何肆怔了怔,一共三千人,还是奇袭,死上一千是什么概念?
北狄骑兵之机动,远非离军可以比拟。
折损三分之一,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稍不留神,把控不好,被尽数全歼了也不意外了。
有个词叫“铩羽而归”,狄人又不是傻子,见势不妙,他们不会退的吗?
陈含玉解释道:“这一次,狄人势必不计代价,只要强行打开城门,后续将有一万五千主力蜂拥而入。”
何肆问道:“既然都提前知道了,为什么不早做布防?”
就算全歼了英潞儿在内的三千人,届时门户大开,这与玩火自焚何异?
虽说兵行诡道,但如此诱敌深入,代价却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实非明智之举。
陈含玉道:“比消耗,我们守在家门口,狄人却是长途跋涉,自然耗不过我们,他们没得选,假使夜袭为真,与此同时,正门外必有一场声势浩大的‘佯攻’,不过,咱们要是守备不住,佯攻也会变成真攻的。”
陈含玉的态度很明确,二次北伐,出师有名,要是只落得个坚守至退兵的结果,与过家家何意?
后续的仗就更难打了。
陈含玉道:“叫刘尝羹来。”
庾元童就要动身,陈含玉又反复道:“还是算了。”
庾元童对此也习惯了,见怪不怪。
陈含玉看着何肆,说道:“把你的刀给我看看?”
何肆自然“按兵不动”。
师爷曾说过,作为一个刀客,就该刀不离身。
刀和女人,恕不外借。
人屠一脉除了何肆父亲何三水,其余都是鳏夫,刀就是堂客。
所以何肆曾经很不耻二师伯屈正以大辟同他换龙雀大环的行为,包括后来,大师伯那一套把刀当女人,却又女人如衣服的理论,他也不能理解。
而且陈含玉也是谪仙人,如今只练了个半吊子的落魄法,现在把刀给他手里,万一化外心识感受到威胁,惊觉宿慧了又该如何?
陈含玉怒道:“刀是我赐下的,给我看看又怎么了?”
何肆只道:“这刀本来就是我的,只是被你抢占去了一番,如果你当是生意,赐还给我后,那便银货两讫,如果你想和我另欠人情,那我不要。”
陈含玉恶狠狠道:“好啊,长本事了,到底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了不得。”
何肆不为所动。
有副对联说得好:“无室无舆无产蓄,无妻无儿无牵挂。”
横批:“无法无天。”
倘若倒因为果,那这种人,便是导致天下不定的根本因素。
陈含玉无奈了,他是最不怕与人斗嘴的,只怕一个巴掌拍不响,别人不还击。
最终还是陈含玉服软了。
说道:“按照兵部尚书刘尝羹的分析,我只需要只要守好缺口,不让狄人奇袭其得成就行,其余佯攻之处,依借城墙守军,只以桐油、滚木、礌石。故作‘仓促’应对,就可砸毙狄人至少千人。”
何肆点头,算是了解。
如此说来,那守缺口的活儿,确实有些难度,需要拿捏分寸。
如果要引得狄人攻城不断,便不能完全抵御英潞儿带领的奇袭精兵。
狄人最是奸猾,只要怀疑有诈,定是仗着游击便利,当即回撤传令主力。
故而只能小心抵御,既要示敌以弱,又不能诱敌深入,免得弄巧成拙。
陈含玉和盘托出,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办法——用武人的命去填。
五品小宗师得布排上七八个不多,四品大宗师最少也得有两个。
这般境界的武人,放在江湖上,绝对的万里挑一,总数不超过五十个。
但在连绵不绝的兵刀往来的战场中,却是想要以一当千都困难。
如此兑子,确实不太明智,但是没有办法。
安排哨探守夜,也不是越多越好的,其中插入几个武人坐镇其中,以防营啸,算是合情合理。
故而陈含玉的计划,是使一位四品大宗师,用来应对那骑兵统帅英潞儿。
至于另一位,就纯是要以身作饵,喂给北狄骑兵的。
大宗师又如何?
虽然稀缺,但只要死得值得,那就可以牺牲。
所以等何肆一来,这个“得天眷顾”,无辜必不可能牺牲之人,不用来顶包,太过可惜了。
尤其陈含玉还从李嗣冲口中获悉,何肆现在有了辨别谪仙的手段,就是他手中的龙雀大环。
如此一来,谪仙防不胜防的秘术威胁也就荡然无存了。
今晚三更的将计就计,在陈含玉看来,应该是十拿九稳。
唯一叫他不放心的就是,何肆这刁民,实力老是忽高忽低的。
如今打眼一瞧,还是个未入品,难堪大用。
他在想,要不要让庾元童辛苦一下,给他灌点气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