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退出暖阁后,朱厚照仍处在兴奋之中,他负手在暖阁内踱步,忽回头对刘全忠笑道:“外朝竟这般消停?往常本宫动内帑银,言官能从午门骂到乾清门,偏生这回皇商局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些炮仗似的言官倒哑巴了 —— 你整日与文书打交道,可瞧出什么蹊跷?”
刘全忠垂手恭立,低眉道:“万岁爷明鉴!张宗说端的精猾似鬼哩!他拿皇商局的旗号与晋商分利,实则是把九边商路与内库拴在一处打连环套呢!您道那些晋商背后牵连着多少官绅老爷?若要弹劾这他,便是拿刀子往自家财路上砍呐!谁敢做这等断人活路的冤大头事体?再者……” 他顿了顿,见皇帝颔首示意,才压低声音,“内阁近来为漕运改折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毛纪正忙着跟户部掰扯兵饷银子,哪有闲心管内廷的买卖?”
朱厚照闻言岂能不知,这毛纪是山东人,王琼还是山西人呢!乔宇也是山西人,夏言则是江西人,张仑?那是皇城根下的人。如今内阁之中清一色江北人。
他们乐见其成!
朱厚照忽然停步,指尖敲了敲案上未批的奏本:“朕本道须与内阁斡旋几番,却便宜了这小厮 —— 然此亦大善,内库既充,边镇亦得良马,纵日本战事亦可留意一二。” 他忽然冷笑一声,“只是人心难测,你说他把仇鸾要过去,究竟是真用他来做帮手,还是借咸宁侯的名头压着那帮勋贵?”
刘全忠心中一惊,皇帝终究是存着防备的。他斟酌着道:“仇鸾虽说是勋贵子弟,在宫里当差,如今跟着张宗说办皇商局,倒像是被拿住了短处。再说……” 他抬头望了望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张宗说再能,终究是陛下手里的刀,刀快了才好割肉,若钝了……”
“行了,别绕弯子。” 朱厚照摆摆手,忽然抓起案头的葡萄往嘴里塞,紫汁顺着指缝滴在明黄的桌布上,“朕心里有数。你盯着点东厂的密报,若有外朝有个风吹草动,即刻奏来 —— 对了,把皇庄减租的账册再拿给朕瞧瞧,朕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是拿朕的地买好,还是真能算出个金山银山来。”
刘全忠忙应了,见皇帝又抓起一本奏本翻看,烛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的影。朱厚照忽然拨弄案头烛芯,火苗倏地窜高两寸,将他眼底青黑映得更显:“你说皇商局的品级最好定到几品?”
刘全忠便道:“万岁爷,这事儿奴婢不好说,全凭圣裁。”
朱厚照叹口气道:“品级低了,外面不放在眼里,定高了,难免外朝不满。”
刘全忠却劝解道:“万岁爷何必为此事烦心?交给吏部不就行了,不过依照奴婢之见,定四品也好,定五六七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差遣。”
朱厚照闻言点点头:“你说的甚是在理。”接着坐回榻上,叹道:“只是这张宗说心思也太活泛了些。”
刘全忠忙趋前半步:“万岁爷虑得是。其实依照奴婢之见,皇商局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儿,他心思活泛些,总不是什么坏处。” 他顿了顿,见皇帝闭了双眼,又道:“再者,他每笔进项都明明白白记在账上,连给边将送马的数目都细到马齿几岁 —— 这是做给司礼监看,也是做给外朝看,生怕落个‘结党营私’的话柄。”
朱厚照道:“算他聪明,他给我的奏本里说,要找秀才做事,不要进士老爷。” 他随手翻开案头皇商局月报,只见 “抽分比例”“市舶关税” 等条目旁都用朱砂圈了又圈,“你说他绕道女真人买鞑靼马,这胆子也忒大了。 ”
刘全忠知道皇帝最忌武将私通边夷。他斟酌道:“张宗说虽用晋商,却把一些秀才安排到商队当监事,每笔买卖都要盖皇商局关防。再说……” 他压低声音,“他还算老实,知道平衡。”
朱厚照睁开双眼忽然盯着刘全忠道:“你说这商队也去云南多好?”
刘全忠心中一惊,这是又要借商队打云南的主意。他忙道:“万岁爷圣算高明!云那南有铜。”
朱厚照忽然将奏本往桌上一丢,靠回座椅时龙袍在靠垫上压出褶皱:“天高皇帝远,我也不知道那里到底如何。去看看总归好一些。”
刘全忠也道:“万岁爷那里还有宗藩,有流官,情形不算坏。”
朱厚照指尖摩挲着案头的玉虎,忽然瞥见砚台里的松烟墨尚未研开,随手拎起湘妃竹笔杆在砚心转了两圈,墨汁荡出细微波澜。
“云南沐家的,前本子也送来了,所言和陈九畴不同。” 他忽然将笔一搁,墨点溅在奏本边角,“你说那张宗说既能在女真地界兜圈子,何不再往西走走?”
刘全忠忙低首作揖,袖摆拂过案角:“万岁爷虑及边陲,真如烛照九幽。只是张宗说除钦差皇商局,还没做出个什么,若令其往西,恐怕真真是力有不逮了。”
朱厚照听得兴起,指间墨渍已染到玉虎额间斑纹,索性将笔往砚池一掷:“算了,不言这些污糟事儿了。”随手拿起一奏本看了起来。
刘全忠见朱厚照的眉头皱了下去,便知万岁心中定是因为奏本的事不高兴了。果然朱厚照道:“聂豹弹劾两浙都转运场使司运使李旸贪赃枉法,劾奏逮问。可笑李旸前阵子还上奏因灾乞免盐课。”
刘全忠便道:“万岁爷,顷者聂豹以督理盐课有功蒙恩褒奖,今又上章弹劾两浙盐运使,料想拿住了李旸的把柄了。”
朱厚照含笑道:“张璁有疏奏闻,言开封遭灾伤请免秋税,朕已悉准。今独盐课不准,得无厚此薄彼之嫌?”
刘全忠见御笔落下朱红 “可” 字,墨痕未干便听得皇帝笑语,忙垂手肃立道:“万岁爷仁恤开封灾民,乃尧舜之心;严核盐课则是固国本之举,二者并行不悖。盐运司积弊久矣,前有夏言督盐课,今有聂豹,好不容易规整,若纵其迁延,恐误太仓岁入。”
朱厚照将批好的奏本往铜镇纸下一压,指节敲了敲砚边未干的墨渍:“朕岂不知盐铁乃国之重器?但开封河决,饥民甚苦,若再逼秋税,怕是要逼出第二个刘七。” 他忽又从案头抽出两淮盐引清册,册角朱砂圈着 “余盐夹带” 四字,“聂豹既敢参劾运使,必是拿住了实据 —— 明日你将本子送到郭勋那里,若真有官商勾连侵吞盐引,便把那运使的乌纱帽摘来还给我,他不稀罕,我稀罕的很。”
刘全忠道:“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