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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呀?”

确实感觉到饥饿了,十一郎捧着碗,一边吹着粟米粥上腾起的热气,一边向响儿问道。

“十一郎连她都忘了?”

捧着脸笑眯眯看着十一郎的响儿收住笑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厌恶:“那是咱们三房的长支,你要唤她一声伯母的……”

“哦?”

响儿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不敢说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说了出来。

三房长支,是十一郎比较亲近的亲戚,只是这位伯母刘氏却一直看叶畅不顺眼,叶畅父亲不在家,她总少不得上门生事,逮着响儿的岔子就打,抓着叶畅的不是就骂,走时还要顺手牵羊摸走些东西。叶畅此前性子温和懦弱,又听人讲古,知道当初仙人药王孙思邈曾在吴泽陂旁的六真山与覆釜山采药炼丹飞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纪轻轻也学着入山采药,故此才有从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扫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亲不在,我家的事情,几时轮得她来……以后再来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满不在乎。

“嗯,郎君说的是!”

响儿眉开眼笑,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听得自家小主人要对付向来欺凌她的刘氏,自然就开心起来。

而十一郎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此时既是大唐,那就是华夏中古时期,这一时间宗族势力极为强大,象他被称为“十一郎”,就是因为他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时族权甚为强大,甚至到了能够在乡间执法,处死那些通奸、偷盗等“有辱门楣”的族人,至于不敬亲长,轻则被带到祖祠请族规惩处,重则有可能被驱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护,在乡野之中,就任人鱼肉,什么样的破落户都敢上门来踩。

“吃完饭带我到外头转转,我记不起事……你别告诉别人,到时暗中和我说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里有货了,十一郎觉得,自己似乎该为可能到来的麻烦做一下准备。

响儿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没有?为何只烧了我一人的饭?”

他看到外头太阳正照,正是午饭之时,但响儿煮的份量却只够他一人填饱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饭的规矩,天色还早呢,不到寅时后,不会吃晚饭。”响儿抿着嘴笑了起来:“十一郎真是忘了,连何时吃饭都记不得了。”

叶畅这时才想起,中古之时粮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饭,日落西山便吃晚饭,一日就是这两餐。

看着响儿明显偏瘦,叶畅心中最柔软之处又是一颤。

自家的女儿,可是比响儿丰腴得多啊,陪着自己上街时,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觉到她的份量。

叶畅对于自己出现在这个时代,有很冷静的认识: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过日子,既然要好生过日子,那些关爱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关爱的人,他得看护好了。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过去接过响儿手中的碗:“我来洗吧。”

“十一郎也会洗锅洗碗?”

“这有何难……水在哪儿,瓢在哪儿,抹布在哪儿……洗洁剂……啊,这个就不问了。”

“洗洁剂?什么是洗洁剂?”

响儿耳尖,叶畅一句无心之语,便被她听了进去,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来的?”叶畅可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当然要顾左右而言它。

“是我从塘里挑来的,十一郎,你要省着点用,最近塘里水不多,听闻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经是两个月都没怎么下雨了。”

“咱们家里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听到两个月没怎么下雨,叶畅的心猛然揪起来。中古之际几乎完全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爷不开眼,降下些天灾,那么**便随即而至。

这件事情,可是关系到他的性命——还有响儿的,他是死过一回,现在刚下定决心,要珍重看护好眼前所拥有的。

“咱们家可是有十亩田,不过现在佃给族人了,今年的收成听说不是很好。”提起这个,响儿也是愁眉不展:“怕是过几日后,咱们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响儿说得有些模糊,叶畅明白,她终究年幼,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叶畅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这处村子。虽然被称为“吴泽陂”,实际上这是一处约二百户人家的村落,叶畅是去过后世诸如乌镇这样的所谓“古镇”,现在再亲眼见着一座活生生的“古镇”,其中的差异之大,让他禁不住咂舌。

后人所看到的历史,很多都是后人自己理解的历史啊。

整个村子在一片树林之下,叶畅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垄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树枝。那棵老槐树如此巨大,看上去象是给村子加了一顶帐篷——不是那种用于两人野战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帐篷,而是那种可以住上许多人的大帐篷。槐树帐篷之下,则是各家各户的屋子,既有青砖瓦房,也有木板旧屋,更多的则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坯房。

杂乱无章地分布着的住宅,让他七拐八弯,费了老大功夫也没有转到头。迎面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上来打招呼,问他是不是真被颗扫帚星砸了。对这个问题,叶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作别,哪怕对方是明显来讥嘲他的,他也不以为意。

“十一郎被这扫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样了,你瞅他如今模样,啧啧……总觉得和往日那个一心想着炼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样。”

“那是自然,听闻他方才还将四婶娘赶了出去,换了往常,四婶娘到了他院子里,他哪一回不是乖乖听骂?”

“咦?连四婶娘都敢赶,这倒是稀奇了,四婶娘那泼辣货,可不好惹!”

小声的谈论不时也会传到他的耳中,叶畅只是当作没有听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那棵老槐树下,也就到了这吴泽陂的村口。

“郎君,我们去哪儿?”响儿昂起脸问道。

“先去家里的地看看。”

响儿点了点头,她头上梳着的发髻就轻轻颤了起来,典型的三丫髻,只不过没有用发钗固牢,因此有些头发散落到了她的额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树枝,捋了叶子便做成一枝木钗,将它叉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回头向着叶畅一笑。

他们家的田离得村子有些远,路上听响儿说了,原来这田倒不是真正属于叶畅,而是属于整个叶氏宗族,只不过分到叶畅这一支耕种。叶畅之父叶思外出前将田佃给了族人,而叶畅与响儿的衣食便靠着这十亩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叶畅才看到了他家的十亩田。这十亩田的地势较高,位于覆釜山下的一处缓坡,田中已经干裂了,种着的庄稼叶畅不认识,但从它们的干枯状态可以判断,再没有雨水,它们就要完了。叶畅皱起了眉,这一带附近有两三百亩田,想必是村子里不少人的生计之源,看来陷入麻烦的,不只是自己一户,可是为何没见着农人来引水浇灌?

他对历史甚为熟悉,在山区支教的那几年,几乎将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关史料翻了个遍,甚至连技术史之类的偏门也看过。因此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华虽然一向倡导精耕细作,但农业技术的真正高峰,还是在人口迅速增长的宋时,这里是高坡,引水困难,以唐时的农业技术,尚未普及这种技术。

但族老不组织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来浇灌,让叶畅有些意外。

“为何无人担水?”

“前些时日还有人担,但这十来天,大伙都灰心了。”响儿道:“大伙都商议着要凑份子,去请覆釜山玄感观的观主下来做法事祈雨。”

“祈雨……”

这大约是最常见的抗旱方法了,叶畅低着头,看了看郁郁葱葱的山林:“山里有没有水?”

“山里也没什么水,便是有,也引不过来啊。”

响儿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经过了中午,走了这么远,当真是又累又倦。看她这模样,叶畅心中有些不忍,便让她先回去,自己还要四处转转。

“郎君万一不记得路了怎么办?”听到这,响儿不放心地问道。

“我记得,跟你来的时候,我把路都记下了。”

听得他这样说,响儿想到家中尚未打扫,还有不少家务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转身回头。

叶畅一人站在自家田里,下去还捏了捏土疙瘩,确认了土壤的墒情之后,摇了摇头,再起身看着响儿的背影,慢慢地向着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这一片山林如此葱绿,证明附近可能有泉眼。叶畅对于山林中觅水并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经面临非常困窘的连继两年干旱,是专业探水队来解决这个问题,叶畅当时便乘机跟着专业探水队学了点经验,用在这仅仅旱了两个月的地方,或许能有些作用。

关键要顺着山脉走势寻找水源。

他见时间尚早,便顺着山坡向上,时不时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湿度。这吴泽陂山势峻俏,风景秀丽,特别是此时,尚未经过安史之乱的巨大破坏,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尽是碧绿,而一片绿荫之下的地面,也多草丛、灌木。林间鸟语花香,全然没有外界的干枯旱景,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一声:好个人间清凉地。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说,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乡绅宿老也应该会牵头来取水才对。

不过想要将这里的水引到叶畅家的那十亩坡田上去,还有许多困难。

叶畅找到第四处有可能有水的地点,只是用树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丝丝水渗了出来。他将土又埋了回去,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离这里有二里多路,这么长的距离,又要翻山越岭,靠着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过去的。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几个小山脊要翻,没有机械化的工具,单靠着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远处钟声响起,那是山上的寺庙开始做下午课了,叶畅估算时间,大约是下午四时半左右,他决定再寻一处可能的水点便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林木之中隐隐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他初时以为是野兽禽类,但转过一处山岩,迎面一个眉眼狰狞的青面家伙出现了。

“山魈!”

大喊声响起,叶畅转身就跑,而那个青面家伙也大叫着跑了起来。这并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几乎没有道路,他们一逃便先后摔倒,两人都是顺着山坡溜了下去,然后撞成一团。

“你跑什么?”叶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么?”

“你才是山魈,你们全家都是山魈!”这个时候,叶畅也明白了,方才那一声“山魈”,便是这人喊出来的,这人只是长得奇丑,而且衣着打扮也不类常人,因此才把他吓着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着叶畅:“俺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丑的!”

“说到丑,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叶畅见他有些憨然,笑着问道:“你没有照过镜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却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样丑的人。”丑汉子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双掌,向叶畅弯了弯腰:“阿弥陀佛,贫僧这里有礼了。”

“……你……阁下……大师……”

一连换了几个称呼,叶畅都觉得似乎不适合眼前这人。他自称是和尚,可却留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面目狰狞凶恶,看上去能吓倒屠夫。

“俺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师,俺只是一个头陀,对了,你这丑汉,可知哪里有寺庙?”

他屡屡说叶畅是丑汉,叶畅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铜镜前看过自己的脸,虽然铜镜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现在的模样怎么着也该算是英俊,这丑头陀莫非是个不分美丑的家伙?

他却不知,在山野间混了这许久,如今他身上肮脏,看起来自然就丑了。

“那边便有寺庙,方才听得寺庙的钟声。”

“太好了,终于可以开斋了!”莽头陀闻言欢喜地道:“丑汉,随俺一起来吧,有俺一碗斋饭,总少不得你这丑汉一口!”

莽头陀长得虽然狰狞凶恶,人却热情,叶畅想着寺庙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着他向那寺庙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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