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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

除却死死凝视着画作,诗句的目光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也不必要有旁的声音出现,陆斌恰到好处的只推移衣架,而不叫其他声音产生的行为,给驻足凑近欣赏的士子留下了足够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那是什么样一幅场景呢?

那位先生一定是一名被或贬谪或遭受变故,几经波折的人。

无论是清瘦的身子,深邃的眼睛都能够佐证这一点。

先生许是与曾经与朋友相约,一起在一片清雅有野趣的竹林之中相会,一起品茗赏竹,也可能会对弈数局,也可能会相伴游与竹林。

这在古时也时常有类似佳话,虽然现如今少见,可并不妨碍士子书生对此等情形心向往之。

可很明显,这不是那种怀民亦未寝的美好场面,而是有些略显伤感的情感。

先生等啊等,等啊等,等了许久,日沉月起,月落日升,有童子不忍,为其打伞遮阳,为其倒水润喉,可先生未曾理会这些,直到他终于确定朋友再也不会来之前,他都在等着,并且愿意相信这位朋友,能够像他一样拥有最初相识的心情。

可惜的是,朋友直到最后也没有来,连一封因为何事耽搁的表面书信也懒得写,世态炎凉之感瞬间席卷过先生的心。

先生怨恨那位朋友吗?似乎有怨气,他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对于朋友你被这世道迅速污染,不与我相见,连一封回执都没有,此等冷人心肠的行为,我怎么会没有怨怼呢?

可先生最核心的想法却又是第一句话就透露于人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每一次重逢,如果都像是初遇时那般美好,便不会产生离别的痛苦了。

所以,我所思念的人啊,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心意呢?

六名士子,就连一分半点的评论之心也未升起,竟直接被诗句震的说不出来话。

甚至于六人都生出了一个想法:我配评价这首诗吗?

林潮生低头无语,周济默然垂泪,孙勤无声长叹。

就好像这几人把自己给带入场景之中了似的。

一众书生皆心中了然,难怪这普普通通无甚出奇的大氅,能够作为独一份的真宝衣被主家馆藏起来,只肯请少数几个才学稍高一些的鉴赏。

这要换作是他们,旁的人还想要观赏?看坏了怎么办?

果真宝衣!也正如这陆斌兄长表露出来的态度:凡夫俗子,不配一看!

就连他们几个都没有法子进行评价的诗句,旁人还有资格品鉴?

林潮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突然发觉口舌发干,不顾礼仪地将几案上茶水端起,来不及品尝,往嘴中一送,让嘴里生了津再说。

“敢问,作这首诗的,可是你兄长正侍奉着的那位先生?”

陆斌暗自皱了皱眉头,这话题怎么好端端的,转去了画中人那里?

可与人对谈时,万万不能生硬的将言语板回来,否则其人目的便会一目了然。

按照前世买卖货物的经验,引导言语比之生硬言语会起到更好作用。

“正是。”

孙勤迫不及待插言“这么说来,画中童子便是你喽?”

“没错。”

“你可真是好运气。”孙勤感叹一句,随即又朝着林潮生丢去一道歉意的目光。

“我兄长也在,如今还侍奉在先生身边。”

“此等大才,你怎么不随着你兄长一起在侧侍奉呢?难不成你不知晓,只需要得到这位先生半句指点,就能够在文章诗词之道上获益匪浅吗?”

又有人表露出疑惑,全然忘了刚才自己因为正主没亲自招待,而产生的不满之意。

“晚辈年岁太小,先生提点,只觉晦涩拗口,并不适合。”

这时候众人才发觉,眼前陆斌这小童,看起来也不过是穿开裆裤的年岁,确实太过年幼。

陆斌侃侃而谈,知礼守礼的模样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全然叫人忘了,这般年纪的幼童,即便是在聪慧不过,也应当是练习口舌,认识文字的阶段。

眼前这小子,活脱脱便是个小书生,说不得过个一两年,便可以去参加县试考童生去了。

周济忽然轻声询问道“我等,可以拜见这位先生吗?”

陆斌露出一副拧紧眉头的样子,林潮生见着了,立刻回头望着他便道“周兄莫要乱言,这首诗明显是最近新作的诗,刚作出这首诗的先生,怎么可能愿意随意见我等呢?”

“潮生说的没错,哪儿有人能轻易从此等意境之中走出来,还是莫要轻易叨扰的好。”

“这孩子皱眉头的样子可瞧见了?他可是画中,当时在竹林之中亲眼见着这一幕场景的两名童子之一,他这样子,想必正是先生不愿意见外人的明证!”

“能作出如此绝美诗句的先生,一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重情义的君子,可惜,先生却错交了一个薄情寡义的友人,害先生伤心!”

“谁说不是呢?若是我,能有一名像先生这般高洁出尘的朋友,恨不得能日日相见,抵足而眠才好。”

“正像徐兄说的,有如此好友,岂能因一些蝇营狗苟之事避开?真正玷污情谊矣!”

陆斌适时插言道“正是因为这份情谊过于美好,我兄长与我皆不忍心,设阁楼珍藏,反而以往那些华丽衣裳倒是看不上了,如楼下那些,不过,若叫我说心中为何如此鄙薄那些华丽的,也写着传世佳句之衣裳,我却讲不出来,心中只是觉得,这件先生不愿再捡起的大氅,更加值得珍惜。”

林潮生一声长叹“若是我,我也会看不上其他衣裳,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实在是太过瑰丽,一言道出人间最令人向往的愿景,唉!如此诗篇,又怎会因为衣裳材质的不尽人意而遮掩光彩呢?”

名列第二的书生接着林潮生的话语感叹道“前人所作诗句,即便再好,可随着千百载岁月悠悠,也已然被人嚼得味道尽了,再也不能知晓前人作诗时,那一字一句的心情,体悟,而这件衣裳,这首诗则不同,先生亲笔写就,一笔一划间,一字一句间,几乎叫人垂泪。”

“唉,如果能披上这件大氅,我一定会拉着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师长一起游于我所知最好的园林之中,而即便如此,我尚且觉得不能配上这件承载先生美好愿望的大氅。”

“可惜材质是鹿皮的,若是雪狐皮,然后再把竹林之画印在上面......”这人还没说完,当即遭到旁人驳斥。

“胡闹,那般做,岂不是又和楼下那种媚俗的衣裳沦落到一个境界中去?你岂能不知道,先生送鹿皮大氅,乃是赠友人以礼,友人未来,心境合于自然,有感而发,由此这诗句才浑然天成,若是刻意用白狐皮,还用上画作丹青,岂不是失了先生原意?”

“嗯!季昌不愧是好古文,学诗经之人,这见解极有道理。”

“小子原本与这位书生兄长所见略同,可家兄也狠狠训斥了则个,原先怎么也想不明白,现今得了季昌兄长言语,方才明悟其中奥妙。”

“这却不怪你们,这不仅仅是学识见识不足的缘故,而是白洁素雅之色原本便与那些志向高洁的诗句篇章极为相合,因此许多好句往往要无暇的宣纸临摹,只是更上一层楼的名诗绝句,便会返璞归真,质朴方能契合作者本意。”

陆斌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表示受教“小子受教,谢季昌兄长以及诸位书生兄长解惑。”

而自觉露了丑的那人却当即辩解起来“非是我学识浅薄,而是,我大明诗坛实在是不盛,寥寥数首好诗句,能叫人长得什么见识。”

当真还有人附和“正是如此,除开浙江唐寅所作诗句之外,上一首令人嚼之有韵,回味无穷的诗句,我只能记得于谦于少保那首石灰吟,而那首石灰吟至今也快有百年了吧?”

“嗯,未到,也将近百年了,可叹我大明诗句,百年来也无寸进,诗词之瑰丽,再也无法重现唐宋风采。”

几人闲谈间,话题渐渐扯的远了,却没人在意,因为这种融洽,又不包含心机的气氛实在是令人享受。

陆斌作为主家,又将姿态摆出一副好学的书童之姿,不仅时时端茶倒水,还一口一个兄长叫着。

倒仿若大家身边突然间真多了这么个小学弟似的。

就连林潮生,也不拿出高傲的架子,周济也放下满腹揣测。

谈古论今,文坛趣事,时政时局,没有他们不大肆谈论的东西。

就连各自各家学派的个人见解,大家也都拿出一些边角来说,互相补正,又互相拆台。

二三子皆觉得自己仿若直接来到了魏晋时期,觉得去除一身明朝士子的服饰之外,就连骨子里,也变成魏晋风流名士那般,彰显出潇洒姿态。

可惜时间实在是过去的飞快,安陆州宵禁甚为严苛,若是净街鼓响,而人还在街道上,少不得就要去牢狱中过一夜,所以当小童子陆斌提醒之后,即便再有依依不舍之感,六人还是站起身子,一一作礼告别。

“诸位兄长,时间着实不早,这宝衣阁夜里是要落锁的,并不留客,还请见谅。”

“晓得便是,唉!这番畅所欲言,当真爽利,就是不知下次这等好事,何时才能预见。”

“周济所言,正是我所想之事,而且我还想时时能见着这真宝衣。”

“最好能穿一穿......”有人小声嘀咕,但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怒目而视,因为就连林潮生也想要穿一穿。

“小陆斌,能否叫你家丹青师与织娘,也作几件衣裳,把先生字迹印上去?我也不求能穿上这真宝衣,哪怕是假的,仿的,我能穿上,多少银两也能使得。”

陆斌露出一抹苦涩笑容“兄长之意,我晓得,但三五年之内,定然不成。”

“为何?”这句话却是林潮生追问。

“我家织娘与丹青师,再见了这衣裳,知晓了其中故事之后,两人一起在楼下枯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冥思苦想,可直到最后织娘连一针也未曾动得,丹青师画废了数十张宣纸,最终只得出这几幅呈连续性的画作,根本无法似在其他衣裳上作画一样,寥寥几笔就能将意境,风采展现出来。”

“唉,那种意境,叫我等士子用言语描绘都是千难万难,也的确不能太过苛求。”

“是啊,最终丹青师与织娘决定一起去浙江寻唐寅,据闻他也是个经历过大起大落之人,写诗作画也都精通,两人便决定请教一番,先试制一件桃花衣出来,回来之后再试一试制这初见衣。”

“初见衣,简单明了,真是好名字,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得这样一件衣裳。”

几人不约而同露出落寞神色。

陆斌见状,咬了咬牙,最终一跺脚道“罢了!兄长们若是实在是想要穿,我也可借兄长们穿一穿便是,不过先说好了,咱们必须约法三章才成。”

大家伙几乎是喜出望外,表露出惊喜之色,异口同声答道“无论什么章程,你只管说便是。”

“首先,咱们咬死了,只能是借,而且每一次借,都需给一笔养护的银子,而且养护只能我来作,旁人养护,我不放心。”

“好说,好说,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便是,我林潮生绝无二话。”

“潮生兄长莫随意插言,且听我说完,你再讲话可好?”

“你说便是,你说便是。”

“其次,你们每次借出去,以后必须都在我这里穿,无论是见亲朋好友,还是故旧门生,都要在宝衣局才成......”

孙勤还没等话说完,头便摇成了拨浪鼓一般“这怎么能成,你应当也知晓你这地方有多狭小,除开这二楼宝衣阁之外几乎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景色不丰,外有百姓民居,又有脏水沟藏污纳垢,怎好在这种地方让人看宝衣?”

陆斌立刻向孙勤投去愤怒目光,小模样煞是可爱。

“所以我方才说的是以后,现在这 景致不佳,各种设施皆不完善,当然不能接待兄长们各自的朋友以及重视之人,所以现今之计,唯有设立一个看顾宝衣的人,我家侍女芸娘可以担当这个职责,而诸位兄长,也请给出一名受大家认可的名字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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