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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匆匆,钱鹿与孟智熊两个肥硕又壮实的家伙往那一摆,脸上又放出擦着碰着概不负责的凶狠表情,升斗小民哪里敢靠近一丝一毫?

车轮儿碾的飞快,加上又都是城内,没什么远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都到了想到达的地方。

朱厚熜没下马车,就是隔着一层窗,悄悄听着,悄悄看着。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关于锦衣卫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可怕,若是给他们盯上,怕是今晚朱厚照就有了可以拿捏兴王的把柄。

到了地方之后陆斌被孟智熊抱着下了车子,他脚被钱鹿随身携带的药膏抹了,又被朱厚熜那恶心的家伙用干净布裹了一圈。

他本认为,些许石头子儿刮擦出来的伤口不必在意,又不是什么大事。

却差点被朱厚熜给揍了,是被孟智熊摁在车板上包扎的伤口。

他穿着朱厚熜的鞋,略显小心的走在者磨坊厂内。

这个工坊是用来研磨糖霜的,是看起来非常重要的产业。

因为在外人看来,所有细碎,甜美的白糖,那些并不洁白,还呈黄褐的值钱东西,都是从这儿拿出,直接运往渡口,库房。

这是一件对王府,对宝衣局,对陆家来说极为幸运的事情,因为这一层预料之外的布置,让秘方获得了 暂时性安全。

但,对于在作坊中做工的百姓,对于那些第二度从无到有重新建设人生的流民来说,这是一件叫人几乎会发疯的绝望事情。

于是陆斌在一堆由破桌子,破椅子,驴子尸体,翻磨盘组成的废墟之间,看到了一群哀嚎,悲切又愤怒的人。

他们或坐或站,黑压压一片,有些人身上带着伤,有些人骨断筋折。

有一个人干脆已经死去。

被人围着。

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手里捏成拳头,一只手有力的握着驱赶驴子用的鞭子,死不瞑目的场面,这是陆斌第二次见。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在安陆州外因为刘六刘七之乱,因几块葱油饼儿争斗厮杀的流民们一个个死去而见到。

与现在相同,都是惨不忍睹的场景,是两辈子都不曾见过残酷。

与当时不同,这次这个捏着鞭子,不知道姓名的男人,那脊骨尽碎,软绵,血肉消磨到看不出生前体态的身体,被一群人所围绕,仿佛是一个英雄死去了一样。

陆斌甚至能够想象得到,一个无法忍耐逼迫,无法接受拷打,无法再度被欺压的人,当时那一副挥舞着鞭子,冲向江彬的场景。

他的腰被战马踹了一脚,于是碎了,他被江彬用一根绳子挂在鞭子上拖行,冲撞,巨大而强烈的哀嚎声从这里传递向那里,传递给每一个愤怒的流民所听见。

可唯独是没有屈服的声音出现。

直到他如同英雄一样迎来自己选择的,命中注定的结局。

因为他不屈服,后续也不会再有人屈服了。

不必言语,这是一个站起来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用死亡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挺直了腰背的男人,绝不会因为直面死亡而畏惧,他的生命,除了安静燃烧在岁月静好中之外,就只有炽烈猛燃在敌人身前,哪怕他这颗火焰只能燎烧到一丁点儿敌人的毛发。

于是他用自己的生命,见证了敌人残酷的本质。

那是绝对不会允许其他人有活路的本质。

那是凶狠如恶犬,恶毒如豺狼的本质。

他妄图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乖乖将赖以生存的方法交出来,不从的勇士,被这种恶毒逼迫而死,于是更多的不屈服展现在了江彬面前。

那个将自己性命看得过于重要的家伙落荒而逃,结果比陆斌预想中的还要悲惨以及美好。

死亡的悲惨,站起来的美好。

他于这个时代中终于看见有人获得站起身的勇气,这是除开莫戈,芸娘之外,自己的小伙伴们之外另外一群特殊的人。

他既想哭,又想笑。

既想笑,又想哭。

悲切与欢喜的情绪在胸膛之中来回反复荡漾着,直到他身边的流民们将目光汇聚过来。

他仍然只愿意称呼他们为流民,于这个延续了千百年的时代而言,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正拥有在自己田地的百姓。

陆斌眼内所见,不是流民,就是将成流民。

“他是谁?”

有人用干涩的语气答道“王肥,我们都叫他想讨老婆的大肥。”

“家里还有人吗?”

“有个弟弟,叫王瘦。”

“我会安葬他,用一口薄皮棺材,葬在梁松山山脚下,王瘦,我会让孟智熊给他照顾......”

“斌哥儿!”有人打断了他,这个人陆斌并不认识,其面庞如同大部分普通,没有特点,只晓得将头埋在地里,埋在活计里的人一般,连坚毅的神情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几乎所有人都有。

“我知道,阿叔,我知道。”

陆斌当然不认得所有人,只不过因为他平素讨喜的个性,所有人喜欢叫他一声斌哥儿,好似邻居家又淘气又顽皮的小孩一般。

“斌哥儿!”又有叫不出来名字的汉子紧抓着什么,满眼满脸都是快失去理智的怒火。

“当然,我晓得,那个人,我查出来了,叫江彬,是个大官儿,是跟着皇帝身边的一个小人,皇帝也在安陆。”

“斌哥儿......老汉我跟阿肥处了五六年了,那家伙平日里就是忠厚的性子,老汉我无儿无女,家中亲眷皆丧,本想着王肥,王瘦这两好心肠的小辈给我送个终,以后死了也不算个孤魂野鬼,可现在这副场景,我要是真和当年一样苟且偷生了,死了之后,我还有脸受他弟弟一柱香?受这边小辈一声念叨?”

“王肥是个好样的,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佩服他,但我也和王肥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岂能不如他?我岂能不如他?”这男人先是高声叫着,而后声音愈发小了,最后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肥哥小媳妇儿都选好了,他四十七,织衣娘里面有个寡妇都准备好要跟他了,带着个女儿,王肥这几天都乐呵的不成样子,直说赚了老天爷一个狠的,能讨着媳妇不说,还捎带捞回来一千斤的金子回来,那个不识字的家伙!”

“先安葬了,然后听我的,会有一个说法的,也必须有一个说法......”陆斌语气中满含怒火。

越是听到那逐渐变得幸福,逐渐变得美满的生活,越无法忍受。

凭什么一个好人生,世上最美好的场景,会遭受旁人无端且恶意的破坏?

破坏了这一切的人若是不付出代价,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所有人得到了陆斌这句话之后,稍微消停了些,无论如何,大肥都必须有一处安葬的地方,因为是流民,因为是穷人,他们没有大操大办的资格。

就像是陆斌讲的,一口薄皮棺材,一处坟墓,就是极限了。

大家伙都知道,无论是斌哥儿,还是厚熜哥儿,都没什么银子,他们养了几千户流民人家。

但争着抬棺的人有很多,流民之中,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们,都视之为一件足以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事情。

陆斌没有跟着流民们一起去,对于他来说,今天的繁忙此刻才刚刚开始而已。

“兄长,你可看见了。”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简单,你去陪皇帝,记住,兄长你今天从来都没有出来过,也未曾出现在这里。”

“你呢?”

“我去跑几个咱们安陆州的士族,王姓是安陆大姓,他们家可以起到牵头作用。”

“你...这是准备做一封万民书出来吗?”

“......是的。”

“别露出这个样子,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眼就能瞧的出来,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们的诉求仅仅是让皇帝快些离开,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那是一个极端执拗,且极度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他想要的东西不仅仅只是糖霜技术而已。”

“他想要什么?”

“他要的是臣服,是尊皇权,是表露心迹,是比干献心。”

“兄长,你是凭什么有此判断?”

“刚才,他讲了一句话,他说,朕乃天下君,安陆之民非天下民尔。”

“......这样的人,也配当皇帝?”

“无论配不配,这种人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帝王,国家的糜烂,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要想要扭转时下局面,由不知需要谁人啊......”

陆斌闻听此言,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信口便言“一两人肯定是不成,不过,肯定需要你朱厚熜就是了。”

朱厚熜略显奇怪的回望过去,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而是就刚才计划中的话题接着 说道“朱厚照这个人,万民书,或者士族领头的奏折,甚至是朝堂之上规劝的文章,只要没能让他切身感受到威胁,他都不会怕,想要动摇这个人,你那法子用处不大。”

“难不成,要叫他们去包围衙门吗?”

朱厚熜露出一个笑容“对,去敲鸣冤鼓,非这样不可,万民书不行,得万民血书才成。”

陆斌颇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平素非常讲秩序,总表现为一副礼貌,文质彬彬模样的这个家伙。

说实话,他觉得,论疯狂程度,他要感到自愧不如。

“好,得多少人?”

“城内的全叫上,和王族长知会一声,叫官府衙门不必惊惶,然后能拉上多少平民,就 拉上多少平民。”

“你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背向而走,陆斌不会骑马,好在陆担,陆重哥俩都会。

陆斌让陆重带着芸娘,知会所有负责城内流民生活事宜的人们,告诉他们今日发生的事情,敲打鸣冤鼓,围住州府衙门诸事,也需要随即应变,原则只有一个,死兵丁可以,死差役可以,甚至死官员也可以,唯独 不能死自己人。

陆斌自己则又忙着去了王族长家。

安陆州内士族的门房连理会都不带理会,陆斌径直就进了王家门宅之中。

没人晓得他进入王家大门之后说了什么,反正进去了约莫只坐下一刻钟的时间,王家就窜出来四五波人,连家里驴子都用上,一个个惶急的生怕多耽误了一口气功夫的模样。

朱厚熜也很匆忙,他赶回王府之后,有些着急于想要知道府中那做皇帝的堂兄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府中不少他关心的人在,可不希望有一时之怒,发在了他们身上。

任何一人有损,对他朱厚熜来说都是不可承受的事情。

好在,陆松对于镇守王府这份工作,一直都尽心尽责。

他的调度,让王府每一个巡逻队的规矩都恰好能够与锦衣卫的巡视兵卒有交集,但是又恰好能够做到与凤翔宫之间有距离。

陆松在朱厚熜归府之后,直接就汇报过凤翔宫之外无事发生的这个情况。

得了这个汇报,朱厚熜心中稍定,直奔凤翔宫而去。

朱厚照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了现在还是一件没法子看通透的事情。

这让他感到一丝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朱厚照不会那般轻易就让他达成目的。

“殿下止步,将有何事找寻陛下?”

“有劳谷公公,小王中午时在陛下面前失了礼,这不又得了陛下喜欢的书,赶紧过来献上书册,陪陛下一同赏读。”

“诶,诶,诶!老奴哪里敢收这个,殿下不必如此,老奴是陛下最衷心的奴仆,自然晓得通报,不会多一句腌臜,不会漏一句吉利,您是陛下血亲,天下诸王,就属您与陛下之间关系近,可万不能学那宁王,行这等不美之事。”

“那就有劳公公了。”朱厚熜略有些松了口气的收回几锭银两,这可是私房钱,任谁都不晓得,就赵月姑那丫头晓得的存在,好买糖吃的馋嘴丫头可指望着这个呢。

眼巴前儿见的这个谷大用匆匆忙忙跑了进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又将奸细声音传了回来“宣,兴王朱厚熜觐见!”

得,还是那一套熟悉的流程,跪拜,叩首,这玩意真叫朱厚熜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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