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炯至顶楼观景台,凭栏远眺,但见长安城浸在一片灯海之中。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宫殿楼宇,此刻皆点了灯,轮廓分明如墨笔勾勒;街巷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刚考完试的举子们呼朋引伴,挤满了酒楼食肆,猜拳行令、高歌大笑之声此起彼伏,端的是烟火鼎盛。
“叫阮福兴上来吧。” 杨炯转身吩咐。
阿福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阮福兴及一个头戴兜帽、面覆轻纱的女子来至观景台。
“侯爷万安!” 阮福兴忙躬身行礼。
杨炯抬手虚扶,含笑道:“都是旧识,不必多礼。”
阮福兴听了,心下稍定。
他作为大越国权臣,多年来结交梁王府,送礼打点不计其数。于他而言,财物不过九牛一毛,唯有梁王府肯收的态度最是关键。
想当初初入大华时求告无门,幸得搭上梁王门路,才有了边境榷场十处、暗中粮草兵器相助,否则大越国早被占城国吞并了。
如今大华梁王做主,一改往日羁縻之策,他不得不来谋求更深层的合作。
念及此,阮福兴上前一步,堆笑道:“侯爷,那占城国与魏王暗中勾结,下臣恳请天兵协助,以绝后患。”
杨炯扫了眼那裹在深色斗篷中的人,见其身形窈窕,料定是个女子,当下冷笑:“阮福兴,你可真不老实。难道你没去见过李泽?”
阮福兴被说中心事,却面不改色,拱手道:“不过是探探口风,绝无他意。”
杨炯懒得拆穿,只淡声道:“有话便直说吧。”
阮福兴干笑两声,朝那女子挥手示意。
但见那女子抬手掀开兜帽,外罩的深色长衣顺着肩头滑落,露出一袭茜草染就的绛红绢衣。
那衣料薄如蝉翼,紧贴身躯,在灯火下泛着流动的光泽,恍若一团跳动的火焰,灼得人眼前一亮。
她肌肤胜雪,在烛光下如蒙月华,乌发未作高髻,只用一根素银长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拂过精致的锁骨,添了几分慵懒韵致。
女子微微垂首近前,姿态如风荷轻摆,说不出的柔媚恭顺。
可就在杨炯目光扫过她低垂的睫毛时,那女子忽然抬眸,眼波流转间,竟似有千年玄冰碎裂之声。
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眼,尾梢上挑如新月,偏偏眼底寒星闪烁,冷冽如深山幽潭,直叫人心头一凛。
那目光似毒蛇吐信,在杨炯颈间一闪而过,转瞬又隐于睫帘之后,叫人疑心方才所见不过是灯影摇曳的错觉。
女子款步至案前,屈膝跪下执壶斟酒。她手腕翻转间,一枚银质臂钏滑出袖口,那臂钏作灵蛇盘绕之形,蛇首昂起,双目嵌着幽绿松石,在烛光下泛着森冷幽光。
她将酒杯奉近,浓密睫毛遮住眼底锋芒,唯有指尖触到杯沿时,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如绷紧的琴弦,泄露了几分暗藏的锋芒。
这女子面上作低眉顺目之态,骨子里却似藏着噬人的利齿,温顺的皮囊下,裹着倔强的风骨。
杨炯端坐未动,面上声色不动,心底却已警铃暗响。他深知阮福兴老谋深算,此番献上的必非寻常女子,倒像是一柄裹着南国云锦的淬毒利刃,看似柔美,实则暗藏剧毒。
“你这是何意?” 杨炯皱眉冷笑。
阮福兴赔着笑,恭谨道:“侯爷容禀,此女乃我大越国昭圣公主李凰。太子念及侯爷身边缺个体己人,特命臣送来,望侯爷莫嫌粗陋。”
杨炯闻言挑眉,笑骂道:“阮福兴啊阮福兴,你倒真是能臣,竟连公主都能送来当使唤丫头?”
阮福兴讪笑不语,只作没听见。
杨炯心中暗忖,大越国太子与嫡长公主昭德公主结党营私,势压皇帝,而这昭圣公主虽为嫡出,却因站队皇帝而遭太子排挤。
看阮福兴对李凰的态度,显然是将她当作弃子送来,看来大越国内部的斗争也够复杂残酷的。
念及此,杨炯直截了当地摆手:“有话便直说,梁王府饭桌小,已经没位置了。”
阮福兴听了这话,眸光一冷,忽然抽刀出鞘,竟直劈李凰肩头。
杨炯见状虽惊,身躯却稳如泰山,只冷眼旁观。
李凰本寄望杨炯出手相救,却见他纹丝不动,眼看刀刃劈来,只得扭身闪避,腰肢如弱柳扶风,堪堪躲过这雷霆一刀。
杨炯冷笑:“阮福兴,要演苦肉计便去别处,本侯没闲工夫看你作戏。”
阮福兴咬咬牙,沉声道:“侯爷误会了!既蒙嫌弃,按太子令,当杀之以谢罪。”
杨炯面色如霜,淡声道:“你们大越国的家务事,本侯无意干涉。”
阮福兴久在官场,最善察言观色。他原以为杨炯平日与公主们过从甚密,送美人必能奏效,却不想碰了钉子。
虽心中疑惑,却知不能再拖延,忙收刀赔笑:“侯爷明鉴!太子有话传给您:但求王府支援火器,待大事告成,大越国愿世代朝贡,永为藩属。”
杨炯颔首,却道:“火器工坊产能有限……”
不待他说完,阮福兴已赔笑道:“臣省得!太子早有吩咐,每年白银一千万两,按月交割,若银钱不足,便以铁矿石抵账,侯爷看可使得?”
“哈哈哈哈!” 杨炯朗笑出声,“你们太子倒真是大手笔,这几乎是大越国半年赋税了。”
阮福兴正色道:“臣深知侯爷谈事不喜绕弯,故斗胆直陈底线,以表诚意。”
杨炯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赞。此人才干卓绝,情报精准,且能屈能伸,当真是罕见的外交奇才。
“不必如此破费,” 杨炯抬手虚按,“五百万两足矣。但本侯近日欲在南昭经商,并于谅州试种咖啡,需借道南国商路,还望贵国鼎力相助。”
阮福兴闻听此言,心下猛地一沉,李泽欲在大越国驻军,明火执仗要将其变为傀儡;而杨炯却以“谅山种咖啡”为名,欲掐住升龙城(今河内)的咽喉。
谅州乃大越国北境门户,群山环绕、易守难攻,若此处落入大华之手,升龙城便如俎上鱼肉,再无屏障可言。
李泽的威胁摆在明处,杨炯的算计却如无形绞索,更叫人心惊。
杨炯见阮福兴神色不定,冷笑道:“怎么?莫非先前说的‘世代朝贡’都是虚言?”
“岂敢!只是谅州乃国之重险,非太子一人能专断。” 阮福兴面露难色。
杨炯闻言冷笑,声如寒霜:“阮福兴,你自诩聪明人,可知本侯攻下升龙城需几日?实话告诉你,三日!多一日便是辱没麟嘉卫的赫赫军威。你想空手套白狼?哪有这般便宜事!”
阮福兴背脊发凉,他在京中早已搜集麟嘉卫的情报,深知杨炯所言非虚。那支铁军神出鬼没,三日破城绝非夸大。
事到如今,与其抗拒这柄悬顶之剑,不如主动示好,换得喘息之机。待太子登基、国内稳固,再迁都以解谅州之危,方为长远之计。
“好!一切但凭侯爷吩咐!” 阮福兴咬牙拱手,声线虽稳,却难掩眼底复杂神色。
杨炯凝视眼前之人,心中暗赞。阮福兴果决冷静,虽明知是饮鸩止渴,却能权衡利弊、当机立断。这般能屈能伸的器量,倒是难得。
念及此,杨炯上前扶其起身,低声道:“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为君子,出在小国不可变,入大国尤可求。”
阮福兴一愣,没想到杨炯竟暗劝他另择明主、不必困守小国。
略一沉吟,阮福兴沉声道:“小邦虽微,亦有外交之道。若连蕞尔邻邦都不能修睦,又何谈取信于强邻?”
杨炯颔首,虽难辨其言真假,却欣赏他不卑不亢的气度。
当下不再多言,只道:“既如此,便尽早归国落实此事。望贵国不负所托,本侯亦必践守承诺。”
“诺。” 阮福兴长揖及地,谢过杨炯青眼,转身欲退。
“且慢!把你们公主带走。” 杨炯皱眉,指了指垂首侍立的李凰。
“侯爷,此女已非公主。” 阮福兴语气平淡,“李凰已于半月前的大火中丧生。”
杨炯不耐挥手:“本侯不管你们窝里斗的把戏,莫将麻烦丢给我。老子没这闲心!快带走!”
“我不系麻烦!” 李凰突然抬头,蹩脚的大华官话里带着生硬的腔调。
杨炯听她口音怪异,险些失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活命,跟着你!” 她声线虽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尖,
杨炯如今见了“公主”便头疼,李嵬名的前车之鉴尤在眼前,哪敢再留什么烫手山芋?
当下面色一沉,冷声道:“扔出去。”
话音未落,两名摘星处女卫已快速欺近,铁钳似的手掌分扣李凰双肩,指尖如钢钩般掐进她皮肉,动作迅猛狠辣,尽显铁血手段。
李凰眼中那层刻意堆叠的温顺假象瞬间冰裂,蛰伏的凶兽骤然苏醒。她非但不退,反而迎着抓来的手爪塌肩沉腰,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骨头,柔若无骨地向下一缩。
这不是中原常见的“缩骨功”,更像是南疆雨林中某种湿滑冰冷的蛇类蜕皮。
一名女卫感觉指尖触及的肩骨陡然滑开,如同抓在浸满油脂的鲶鱼背上。与此同时,李凰被擒住的那条手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向扭曲,并非脱臼,而是筋骨瞬间的极致延展与错位,如同藤蔓缠绞,五指成爪,带着阴冷的劲风,诡异地绕过自身腋下,直掏身后女卫的腰眼软肋。
这一式“倒缠藤”刁钻狠辣,完全违背人体常理。
那女卫冷哼一声,显然经验丰富,不慌不忙。她扣肩的手爪化掌为刀,精准斩向李凰扭曲手腕的关节处,另一只手则如铁闸般下沉格挡袭向腰眼的手爪。动作刚猛迅捷,是正宗的擒拿反制。
另一名女卫见同伴遇险,变招更快。她放弃擒拿,左腿如鞭横扫,直取李凰下盘膝盖侧弯,意图破坏其诡异身法的根基。
李凰瞳孔一缩,身体反应快过思维。她足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竟如壁虎般贴着光滑的地砖急速横移半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扫腿。移形换位间,她披散的长发猛地一甩,发丝间寒光乍现。那根素银长簪竟被她当作暗器,无声无息地射向第二名女卫的面门。
这一手“发里藏针”阴毒隐蔽,配合她蛇蝎般的姿态,更显诡异。
“雕虫小技!”第二名女卫嗤笑,看也不看,手腕一翻,两指如电,竟于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夹住了激射而至的银簪,指力之强,簪身微微弯曲。
就在她夹住银簪,旧力略滞、新力未生的瞬间,李凰借着贴地横移的余势,身体如被压紧的弹簧猛然弹起,整个人化作一道绛红魅影,直扑向这名女卫。
双手指甲不知何时变得乌黑尖锐,分取咽喉与双眼,招式狠戾,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那臂钏上的蛇首绿眼幽光闪烁,更添几分妖异。
然而,摘星处女卫终究是顶尖高手。
第一名女卫格挡成功,化解了腰眼之危,此刻已如影随形贴近。第二名女卫虽被扑击,却临危不乱,夹着银簪的手顺势向下一点,精准刺向李凰扑来的手腕脉门,另一手则闪电般探出,抓向李凰飞扬的长发。
李凰攻势被阻,脉门刺痛,长发又被扯住,身形不由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第一名女卫的杀招已至。
她不再留情,低喝一声,双掌如排山倒海般推出,掌心隐含风雷之声,直印李凰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掌凝聚了雄浑内劲,名为“震岳”,旨在彻底摧毁反抗能力。
李凰察觉背后恶风不善,心知不妙,拼尽全力扭身闪避。
但两名女卫配合无间,气机早已将她锁定。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
掌力未能完全印实后心,却也重重拍在李凰左肩胛与肋下的连接处。
李凰如遭重锤猛击,口中“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绛衣。那妖异的力量瞬间溃散,她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踉跄扑倒,左臂软软垂下,肩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在冰冷的眼底燃烧。
第二名女卫顺势将她扯倒在地,动作麻利地反剪其双臂,用坚韧的丝带死死捆住。
第一名女卫则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李凰背上,彻底断绝了她任何反抗的可能。
“拖出去!”杨炯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两名女卫应声,毫不怜惜地架起重伤萎靡、口中溢血的李凰,如同拖拽一件破败的包裹,迅速消失在观景台的入口处。
“放开我!有本事给我解药,我定能胜你们!” 李凰挣扎着大叫,声线尖利如夜枭。
杨炯拧眉看向阮福兴,冷声道:“速带她走。”
阮福兴苦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她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太子既将她当作祭品送来,断无再容她回去的道理,回去便是死路一条。”
“这关本侯何事?” 杨炯不耐拂袖。
阮福兴面皮发烫,四十余岁的人竟红了耳根,嗫嚅道:“此女练的是内家软身功,筋骨柔软异常,若能……”
“打住!” 杨炯忙摆手,“你这老货越说越不成体统!本侯没这等腌臢癖好,速去处置干净!”
阮福兴面露难色,忽作抹颈之势:“侯爷若执意不收,臣只能……”
未等他说完,阿福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少爷,那李凰哭闹声惊动了顶层的李姑娘,被请了去说话。”
杨炯闻言暗恼,李嵬名这分明是存心气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手命阮福兴退下。
“是。” 阮福兴见杨炯不再谈论李凰,忙不迭施礼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观景台外。
“少爷,董毡已等候多时。” 阿福小声提醒。
“请他进来。”
阿福点头,走了几步又折返,咬牙道:“少爷,过了今夜便三日了。”
“知道了。” 杨炯神色淡淡,指尖轻轻叩击桌沿,显然是内心极不平静。
阿福喟然,知道少爷是为李嵬名所挫,欲谏又止,转身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