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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近日怪事频传,先有洛阳帽妖作祟,闹得满城百姓惶惶不安;后又见宣德门天降黄卷,竟将魏王牵连其中,引得朝野暗流汹涌。

幸得长公主颁下“妖言暂止令”,拿办了许多造谣生事之徒,这几日帽妖之说方才渐息。

如今长安城渐复往日气象,市井街巷重又热闹起来。只是百姓们往来营生时,仍不免频频望向宫阙方向,交头接耳议论几句。

朱雀大街上,有个卖浆水的张老汉,方才支起柏木棚子,却见对过餢飳摊的王婆子正揭起锅盖。

白茫茫的水汽腾地漫了半条街,王婆拿着汗巾子拭脸,笑道:“张太公可听闻昨日那桩奇事?洛水里竟捞着神石了!”

张老汉不紧不慢地摆弄着青瓷碗,头也不抬地应道:“可是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那物件?永兴巷的说书先生昨夜早嚷遍街了。”

忽听得一阵木鱼之声,游方和尚了尘披着破袈裟踱来,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岂止是神石显灵?小僧自洛阳智果寺而来,听闻天下寺院皆献《大云经疏》,经中明言长公主乃玄女化身,当主阎浮提(人间)主。”说着从怀里掏出本残经,指给众人看那“女身当王国土”的篆文。

旁边绸缎庄伙计正卸着门板,插嘴道:“怪道前日南山白鹤群飞,绕着长公主府盘旋不去。画院李待诏连夜绘就《瑞鹤图》,听说今早已呈进宫里了。”

卖冰雪冷元子的后生推着木轮车过来,擦汗道:“何止!昨儿个西市竟现七彩祥云,足足悬了半个时辰,刘瞎子掐算说这是女主当兴之兆!”

正说着,忽见个青衫书生掷了茶钱起身,冷笑讥讽:“荒谬绝伦!《大礼》有云:‘妇人无外事’,况我大华开国至此,岂有女主临朝之理?魏王殿下乃先帝子,三代皇嗣俱在,何须牝鸡司晨?”

语未毕,早惊动了个过路老者。

那老者拄寿星拐,穿着油绿青锦直裰,却是致仕的工部主事赵老爷子。

他将拐杖顿得咚咚响:“迂腐!辽国萧老太后、西夏大梁皇后哪个不是女主临朝?现今辽国政事实由耶律南仙公主执掌,我朝倒要拘这些虚礼!昨日白鹤献瑞乃万千百姓亲眼所见,莫非都是瞎了不成?”

忽闻得一阵香风,原是卖茉莉花串的薛婆子挨过来,悄声道:“诸位莫争,咱们平头百姓管谁坐龙庭呢!只说长公主新推的养老政策,我家那口子在户部当书办,听说往后每月交二百文,六十岁后月月能领钱呢!”

说着从篮底掏出张《长安周刊》,指点那“五险一金”条款与众人瞧。

斜刺里窜出个胖大商人,端着馄饨碗笑道:“薛妈妈这话在理!俺昨日刚在户部补缴了十五年养老金,统共三十六两银子,再过五年俺五十整寿,就能月月领钱喽!”

这西市绢行掌柜钱茂才,说着掏出个紫檀算盘噼啪作响:“按现下利钱,俺活到七十便能回本,往后净是赚头!”

众人正啧啧称羡,忽见个穿茧绸直裰的老员外踱来,他扬着手中报纸道:“最新消息!长公主正与户部商议,若未到退休年纪身故的,本金或将全数退还家属!这可比钱庄存银还稳妥!”

此话一出,连那挑担卖菜的都围拢来问,顷刻间小摊前挤得似庙会一般热闹。

张老汉忙不迭舀浆水待客,口中道:“说起来长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去年漕运改道,俺儿子在渭水码头失了活计,如今竟被招去修明堂,日给百文钱呢!”

王婆子接话:“可不是!俺闺女在尚衣局绣瑞鹤图,昨日赏了五两雪花银!”

你一言我一语,俱是称颂长公主德政。

正热闹间,忽见朱雀大街上净水泼街,金吾卫开道。但见穿绯佩鱼袋的、着紫系金玉带的官员们乘轿骑马,迤逦往皇城行去。

卖香药的林小官人踮脚张望:“奇哉!今日既非朔望,又无大朝会,怎这般气象?”

恰有个刚下值的监门卫校尉来吃胡饼,咽着饼含糊道:“诸位不知?今日是明堂奠基礼,长公主率百官祭天呢。”

人群里钻出个总角小儿,扯着校尉鸾带问:“明堂是甚物事?”

那致仕的赵老爷便抚髯笑道:“傻孩儿!明堂乃上古帝王祭天布政之所,周公制礼作乐便在明堂。比社稷坛更尊贵,比三大殿更神圣,天子才配用的所在哩!”

话音未落,早见那书生涨紫了面皮,跳脚嚷道:“僭越!僭越!《大礼》云:‘男教不修,阳事不得,适见于天,日为之食;妇顺不修,阴事不得,适见于天,月为之食。’女主祭天,必招天谴!我这就去敲登闻鼓!”说罢,摔了襕衫就要奔。

岂料人群里倏地闪出三条大汉,当先那人玄衣窄袖,腰悬鎏金符牌,冷冷抵到书生眼前。

但见那牌上刻着“内卫稽察”四个阴文篆字,惊得书生登时软了腿。后两人也不言语,反剪了书生胳膊便拖,青石板上留下两道鞋底刮痕,转瞬消失在巷口阴影里。

那内卫头目转身作个罗圈揖,笑吟吟道:“惊扰各位父老用膳了,恕罪恕罪。”

满街人俱噤了声,唯闻王婆子锅里的餢飳咕嘟冒泡。

待那玄衣人踱远,张老汉才颤着手舀浆水,泼了半碗在炉火上,哧啦啦腾起一团白汽。

却说皇城之中轴线上,三大殿前白玉为阶、金砖铺地,文武百官按品阶分立丹墀两侧,鸦雀无声。

千牛卫金甲耀日,执金瓜斧钺侍立御道旁,一派皇家气象。

群臣皆屏息凝神,望着高台上那身着赤红金绣衮龙服的长公主李漟,神色各异。

且看那衮服上金线盘绕,龙纹隐现,虽非玄色,却与天子礼服形制无二。这长公主素喜红衣金绣,昔日常以九凤纹饰点缀衣袍,已是僭越之兆。

然则先帝宠溺,帝后默许,群臣亦不敢多言。自前番大庆殿指鹿为麒之事后,谁还不明白她的心思?如今更要修建明堂以正名分,这般作为,分明是要行女主临朝之政了。

百官虽心中波涛汹涌,却见四周甲胄森然,又想起前时因“妖言暂止令”下狱的同僚,只得个个垂首噤声。

有趣的是,素来与长公主势同水火的大公主近日竟销声匿迹,先帝唯一子嗣魏王闭门不出,梁王不知所踪,这般情形,更教人暗自揣度:莫非这三位都已与她达成默契?若果真如此,怎不见他们出席这明堂奠基大礼?

正思量间,忽闻钟鼓齐鸣。

掌印太监田令孜手持玉拂尘,缓步至七宝供案前。那汉白玉须弥座上香烟缭绕,青铜大鼎中龙涎香氤氲,青烟直上九霄。祭祀之礼即将开始,整个皇城静得连衣袍窸窣之声都清晰可闻。

田令孜先朝北拜了三拜,这才展开怀中黄绫文书,尖声唱道:“

伏以昊天子民,圣人御极。

兹者四海升平,万邦咸宁。

然先帝托梦于长公主殿下,曰:‘朕承天命,统御寰宇数十载,夙夜忧勤。今汝克承大统,抚绥兆民,明德恤祀,朕心甚慰。

夫明堂者,天子布政之所,通天彻地之枢。昔周公制礼,天子崇儒,皆于此宣教化、明天道。

汝当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百官听得“克承大统”四字,俱是心头一震。几个老臣偷眼去瞧那高台上的赤红身影,但见九凤金冠映着日光,晃得人眼晕。

那文书又念:

“谨择吉日,肇建明堂。上祀昊天,下祭后土,中享列祖。伏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长公主殿下虔秉至诚,恭行大礼。

时辰已到,祭——”

但见十六名司礼监太监抬着八宝鎏金香案上前,案上陈设着青玉圭、玄酒瓠、苍璧琮璜等祭器。

李漟缓步登坛,接过田令孜奉上的七旒冕冠,两旁礼官唱赞:

“迎神——!”

“奠玉帛——!”

“进俎——!”

李漟依礼行事,先执青圭朝北三揖,又将玄酒洒于黄土。

百官随着赞礼声跪拜起伏,锦绣朝服在日头下漾成一片彩浪。忽听得编钟磬管齐鸣,七十二名童男童女唱着《云门》古曲:

“日月昭昭兮明堂启,凤凰来仪兮德被天地……”

正歌吹间,李漟已行至主祭位。

田令孜奉上点燃的栴檀香,李漟举香过眉,朝天地牌位三拜。香烟缭绕中,那衮服上的金凤竟似要振翅飞去。

几个老臣偷瞥那服制:玄衣缥裳本该绣日月星辰,如今却以百鸟朝凤纹代之;腰间本应系白玉双佩,此刻悬的却是赤金螭龙璜。

心下俱是暗叹:“这般僭越,恐非吉兆。”

“初献——!”

“亚献——!”

“终献——!”

三献礼毕,李漟傲然立于正中,睥睨苍生。

田令孜又扬声道:“奠帛——!”。

早有内侍抬上三牲太牢,将牛羊豕各宰了,献于祭坛。血水渗入青砖缝里,腥气混着香料,酿成一种古怪气味。

好容易行完三跪九叩大礼,田令孜方唱:“撤馔——!”

“送神——!”

“望燎——!”

但见司礼官将祝文帛书投入燎炉,火焰腾起三尺高。

李漟凝视那火光,唇角微微扬起。

百官正要松口气,却见田令孜又展开一卷黄绫:

“奉长公主殿下谕:明堂肇建,乃国之大事。今行奠基之礼,以安社稷——!”

早有工部官员奉上金铲玉斗。那铲柄雕着蟠龙纹,斗中盛着五色土。

李漟方执起金铲,刚要奠基,忽见西北天际亮起一道白光。

初时只当是日晕,不料那光愈发明亮,竟拖出数丈长的尾迹,直贯紫微垣。

“彗星!”不知哪个官员失声叫道。

满场顿时骚动起来。

但见那星孛如扫帚,自天璇星东北而出,光芒竟压过日辉。

几个钦天监官员面如土色,扑通跪地:“彗孛犯紫微!彗孛犯紫微啊!”

李漟手中金铲当啷落地,她仰面望天,衮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

那星子恰悬在她头顶,仿佛一柄寒光凛凛的利剑。人群中已有窃语:

“《天问》云:天之有彗,以除秽也……”

“《尚礼》谓:彗星出,奸佞当道……”

“这秽物莫不是指……”

……

田令孜急得满头是汗,尖声喝道:“肃静!殿前失仪者杖!”

却压不住百官议论。

但见几个御史已然跪地痛哭:“天象示警,祖宗显灵啊!”

李漟忽的冷笑一声。

她拾起金铲,扬声道:“诸君岂不闻《援神契》载:彗星出北斗,天下大乱,强国兴盛。今彗现于紫微,正应除旧布新之兆!”

话音未落,那彗星竟又亮了几分,尾迹扫过北斗勺柄,分明指向祭坛。

工部尚书噗通跪倒:“殿下明鉴!《占经》明载:彗出紫微,主易君。臣请暂缓明堂之工……”

“放肆!”李漟拂袖怒斥,“尔等读死书不知变通。田令孜——!”

大太监忙不迭唱礼:“礼成——!诸君退——!”

“且慢!”李漟忽又转出笑颜,“天现祥瑞,正宜庆贺。传谕:百官休沐三日,各赐瑞鹤图卷轴一辐。”

说着自顾自转身下坛,九凤冠坠的珍珠串簌簌作响。

那彗星仍悬在天中,白光冷冽,照得赤红衮服泛起青灰。百官跪送凤驾,待那身影消失在丹陛尽头,才敢交头接耳:

“《洛书》云:彗星见,则君臣俱灾呀!”

“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且看如何收场……”

……

唯见田令孜擦着汗指挥小太监:“快撤祭器!莫污了殿下慧眼!”那跌落在地的金铲被匆匆拾起。

宫中内侍噤若寒蝉,皆是默默收拾残局,可那止不住颤抖的手却暴露他们内心的惊惧。

不过半日功夫,“彗星除秽”之说已传遍长安。

永兴巷说书人当即编出新词:

“却道那彗星现世时,朱雀大街王婆子正蒸餢飳。忽见白汽里混进青光,抬头竟见扫帚星直指宫阙!当下锅铲都吓落了。您道怎的?原来《天官书》有云:彗星东出,女主当黜!”

西市绢行钱掌柜却另有一番计较,他拨着紫檀算盘对客商道:“彗星现也好,明月隐也罢,俺只关心养老金章程可会变更。方才托户部熟人打探,听说长公主殿下已颁新政:凡参保者赠瑞鹤图一副,这画儿如今市价已涨到十两银子!”

唯有那青衫书生的同窗们在酒肆窃议:“赵兄被内卫带走,今晨家中竟收到抚恤银五十两!说是……说是急病暴卒。”

众人默然饮酒,忽见窗外掠过黑衣人影,俱噤了声。

深宫漏永,李漟独对菱花镜。

镜中天光晦明,彗孛寒芒竟透朱户,与烛影相搏。

忽闻更鼓三叩,其声沉郁如闷雷。

李漟遽推镜而起,九凤金冠掷于玳瑁案,琅然作金石声。

“传钦天监监正王衍!”音裂椒房,梁尘簌簌落。

侍人股栗趋退时,但见镜中素面与彗光交映,竟辨不清孰更森然。案头《大云经疏》无风自动,页页翻飞间,“女身当王”四字如血珠迸现,忽被窗外灌入的夜风卷起,飘飘然覆于镜面。

镜里乾坤顿时朦胧,唯余彗星冷光如剑,直指璇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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