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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苏凝藏在床底,耳听得花解语言语温柔,与那杨炯说笑饮酒,心中早已按捺不住。

又闻花解语竟要留门相待,那“莫要辜负”四字入耳,真如滚油浇心,哪里还忍得住?顿时气血上涌,也顾不得遮掩行藏,猛地从床底钻了出来。

这一钻用力过猛,竟将竹床顶起三尺来高,轰然倒在一旁。

但见她云鬓散乱,满头蛛丝尘垢,两个乌青眼圈在烛光下愈发分明,偏又气得满面通红,真真是:

怒气填胸云鬓乱,羞颜映烛目光寒。

双睛乌青如墨染,一腔烈火欲喷丹。

杨炯见她来势汹汹,急向后退,口中却笑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你自己躲在床底听人墙角,怎倒怪起我来?况且花姐与我不过是闲话家常,何来‘勾引’二字?”

“还敢狡辩!”苏凝拳风已至,这一招“黑虎掏心”使了十成力道,直取杨炯心口。

她本就力大,此刻含怒出手,更添三分威势,拳未到风先至,竟将桌上烛火逼得摇曳欲灭。

杨炯知她厉害,不敢硬接,脚下使个“风摆杨柳”的身法,身子向左一飘,堪堪避过拳锋。

右手顺势一搭,想要扣她脉门,岂料苏凝变招奇快,化拳为掌,反手便是一记“分金断玉”,掌缘如刀,削向杨炯颈侧。

两人在这斗室之中,又交起手来。但见:

烛影摇红人影乱,拳风掌气满屋旋。

一个似下山猛虎威风显,一个如穿花蝴蝶妙态翩。

桌案摇摇将欲倒,竹椅吱吱不堪怜。

花解语在旁看得真切,急得连声喝止:“住手!快住手!凝儿,你疯了不成!”说着便要上前阻拦。

苏凝边打边嚷:“花姐,你莫要被这小白脸骗了!这等纨绔子弟,最会甜言蜜语哄人,面上装得君子模样,肚里不知多少花花肠子!我在床底听得真真儿的,他那些话……那些话……”

说到这里,想起方才杨炯与花解语调笑之语,更是羞愤难当,拳脚越发凌厉。

杨炯见她招式虽猛,却已失了章法,心下暗笑,故意逗她:“苏姑娘这话好生冤枉。在下不过夸花姐容貌气度出众,这也算花花肠子?难道要我说花姐人老珠黄,你才欢喜?”

“你!”苏凝气得浑身发抖,使一招“双龙出海”,双拳齐出,分击杨炯面门与前胸。

这一招势大力沉,封住左右退路,端的狠辣。

杨炯不退反进,身子忽然一矮,从她双臂下钻过,反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笑道:“食铁兽小心,莫要闪了腰。”

这一拍虽未用力,却是羞辱意味十足。

苏凝何曾受过这般戏弄?转身又要扑上,却被花解语一把拉住。

“够了!”花解语柳眉倒竖,凤目含威,“深更半夜,在此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凝儿,你且说说,为何躲在杨公子床下?”

苏凝一滞,支吾道:“我……我是来给他送粥的!谁想他……他……”

“送粥?”花解语瞥了眼桌上那碗冷粥,冷笑道,“送粥需要躲在床底?还一躲就是半个时辰?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

杨炯在旁悠悠接口:“许是苏姑娘体恤在下,怕粥凉了,特地藏在床底用身子暖着?”

这话一出,苏凝险些气晕过去,指着杨炯“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完整话来。

花解语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待再训几句,忽觉腹中一阵翻搅,不由得“哎哟”一声,蹙起眉头。

初时只道是晚间饮酒不适,谁料那翻搅之感愈来愈烈,竟似有千军万马在肚里奔腾。

花解语下意识按住小腹,面上露出几分尴尬。

杨炯与苏凝正自斗嘴,忽见花解语神色有异,都是一愣。

但见她眉尖微蹙满含痛楚,玉手轻轻按小腹前,不时揉动几下,唇色渐渐发白,额角也跟着渗出细汗。

苏凝最先反应过来,惊呼道:“花姐,你怎么了?”

忽想起什么,脸色骤变,指着那粥碗结结巴巴道:“莫……莫不是喝了这粥?”

花解语强忍不适,咬着牙道:“方才……方才为了劝杨公子用饭,我确实尝了一口。这粥……这粥怎么了?”

“哎呀!”苏凝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我……我在粥里放了巴豆!还有……还有泻药!足量的!”

“什么?!”花解语闻言,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指着苏凝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为何要在粥里下药?!”

苏凝低头绞着衣角,声如蚊蚋:“我……我是想整治这小白脸来着……谁想花姐你……”

话未说完,只听花解语腹中“咕噜”一声巨响,在这静夜之中格外清晰。

三人俱是一怔,花解语更是羞得满面飞红,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杨炯在旁听着,起初还想绷着脸,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花解语瞪他,忙连连摆手,可肩头却仍不住耸动。

花解语此刻腹中已是翻江倒海,哪里还顾得上仪态?捂着肚子连声道:“快……快给我解药!”

苏凝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花姐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拿解药!”

说罢转身便跑,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也顾不得疼,揉着脑袋飞奔而去。

花解语见苏凝去了,腹中绞痛更甚,知是药性发作,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杨炯在旁,提起裙摆便往外冲,口中还道:“杨公子……你……你自便罢!”

杨炯见她步履踉跄,背影狼狈,忽心念一转,想起方才花解语透露的逃生路径,又思及福建叛军之事,暗道:“此时不追问,更待何时?”

当下迈步便跟了出去。

却说花解语一路小跑,腹中阵阵雷鸣,几欲喷薄而出。

幸而她对此处地形熟悉,知道最近一处茅房在东首菜畦旁,当下咬紧牙关,直奔而去。

这茅房乃是竹木搭建,本是寨中公用,今夜却空无一人。

花解语冲到门前,推门便入,谁料那门闩早已坏了,只能虚掩着。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反身用双手拽住门板,勉强掩住身形。

刚松得一口气,便听门外脚步声近,杨炯的声音悠悠传来:“花姐,你还好么?可需帮忙?”

花解语闻言,真真是羞愤欲死。她平生最重仪态,便是落草为寇,也时刻保持着大家风范。谁想今夜竟在这等尴尬境地,被个少年郎堵在茅房外问话。

当下强作镇定,颤声道:“我……我没事!杨公子且先回去……待我……待我好了再说……”

话音未落,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她急忙咬住下唇,生怕发出声响。

杨炯在门外,月光下看得分明,那茅房门板缝隙中透出花解语窈窕身影,双手后拽的姿势颇为滑稽。

他心下暗笑,面上却装得关切:“花姐莫要逞强。方才听苏姑娘说,那药量下得足,若不及时服药,怕是……”

“够了!”花解语打断他,声音已带哭腔,“杨公子,算姐姐求你了,你先回去可好?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成么?”

杨炯倚在门边,慢条斯理道:“本不该此时叨扰,只是有桩要紧事,不得不问。听说花姐寨中住着位福建来的范公子?在下想做些盐货生意,苦无门路,不知花姐可否引荐引荐?”

茅房内,花解语闻言心头一震。她何等聪慧,岂听不出杨炯话中深意?这分明是冲着范汝为之子来的!

可此时她腹中翻江倒海,门外又有杨炯逼问,真真是内外交困。

“范……范公子……”花解语强忍不适,脑中急转,“他……他前日已下山去了……杨公子若想做盐生意,何不去寻滁州的盐商?姐姐……姐姐可以帮你牵线……”

杨炯轻笑一声:“花姐这话就不实诚了。范公子既在寨中住了数十日,商议南北呼应的大事,怎会轻易离去?莫不是花姐不想帮忙?之前一口一个好弟弟叫着,莫非姐姐就是这般两面三刀?”

说着,伸手轻推门板。

那门本就不牢,被他这一推,顿时向内移了半寸。

花解语大惊,双手死死拽住门板,急道:“休要胡来!我……我当真不知范公子去向!你……你快放手!”

“哦?”杨炯手上加力,门又开了一分,“花姐方才还说,只想安稳度日,不愿参与叛军之事。怎么此刻又替范公子遮掩起来?莫非是舍不得这条财路?”

花解语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一半是腹痛难忍,一半是心惊胆战。她深知范汝为势大,若其子死在自己寨中,莫说安稳度日,便是全寨性命都难保。

可门外这杨炯显然来头不小,若真是朝廷的人……

正思忖间,腹中绞痛达到顶点,她几乎站立不住,带着哭腔道:“好弟弟……我求你了……你先放手……待我出来,定将所知尽数告知……绝不隐瞒……”

杨炯听她语气软了下来,知她快要撑不住了。眼珠一转,心生一计,故意叹息道:“既然花姐如此为难,那在下也不强求了。”

说罢,脚步声响,似是转身离去。

花解语在门内听得脚步声渐远,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她本就强忍多时,这一松懈,手臂发酸,力道不由得减了三分。

谁料便在此时,杨炯去而复返,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口中笑道:“花姐,我想了想,还是现在问清楚的好!”

话音未落,用力一推!

“咔嚓”一声,那本就破败的门闩应声而断,两扇门板豁然洞开!

“啊——!”

“噗——!”

两声异响同时传出。

月光如水,洒入茅房。

但见花解语半蹲于内,罗裙提起,露出一截雪白小腿。她双手本拽着门板,此刻门板大开,整个人暴露无遗。

一张俏脸先是惊愕,继而涨得通红,最后血色褪尽,苍白如纸。

杨炯也愣在当场。他本意只是吓她一吓,逼她说出实情,谁想这门竟如此不牢,当真推开了。

此刻四目相对,场面尴尬至极。

花解语呆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想要遮挡。

可如今这场面,哪里遮得住?遮了下身便露了上身,遮了上身又顾不得下面,正羞愤欲绝间,许是憋得太久,腹中又是一阵翻腾。

“噗——!”

又是一声响,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

杨炯张了张嘴,尚未说话,花解语已然彻底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嘶声喊道:“滚!滚呀——!”

她哭得梨花带雨,全然不见平日妩媚从容之态,倒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姑娘。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苏凝的呼喊:“花姐!花姐!解药拿来了!”

苏凝冲到近前,见茅房门扉大开,杨炯立在门前,花解语在内哭泣,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也顾不得许多,一头冲进茅房,将解药塞到花解语手中,又转身用力关门。可那门闩已断,哪里关得严实?只能虚掩着,自己用身子抵住。

门外,杨炯与苏凝隔门相望,面面相觑。里面传来花解语啜泣之声,夹杂着些许异响,二人俱是尴尬不已。

苏凝瞪了杨炯一眼,低声道:“都怪你!”

杨炯摸摸鼻子,苦笑道:“分明是你下药在先。”

“我那是要整治你!”

“结果整治了花姐。”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渐低。

此刻月上中天,清辉满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山谷寂静。杨炯仰头看天,苏凝低头看地,谁也不再看谁,谁也不再多言。

只余茅房内窸窣之声,伴着低低抽泣,在这夜色中格外分明。

如此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里面声响渐歇。又过片刻,门被轻轻推开,花解语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月光下观她,真真是:

云鬓散乱钗斜坠,泪痕纵横脂粉残。

面色苍白如素绢,步履蹒跚似柳弯。

她扶着门框,勉强站稳身形,一双美目死死盯住杨炯与苏凝。那目光中有羞愤,有恼怒,有委屈,百味杂陈,难以尽述。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拱手道:“花姐,方才是在下唐突……”

“闭嘴!”花解语厉声打断,声音嘶哑,“不想走是吧?不安生是吧?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胸脯剧烈起伏,指着二人道:“来人!给我将他们绑在一起!用最结实的绳子!”

话音刚落,早有听到动静的寨众聚拢过来,见花解语这般模样,都不敢多问。

几个壮汉取来麻绳,便要上前。

苏凝跳脚道:“花姐!我反对!我死也不和这小白脸绑在一起!”

花解语冷冷瞥她一眼:“反对无效!今日之事,皆因你二人而起!一个下药,一个推门,都不是好东西!”

又转向杨炯,“你不是想知道范公子的下落么?就在这寨中好生住着,后日便是你与凝儿的大婚之日,届时自然知晓!”

杨炯闻言,眉头微皱:“花姐,这又是何必……”

“何必?”花解语惨然一笑,“你毁我清誉,窥我隐私,还想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既然你非要追查到底,那便在这寨中查个够!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花样来!”

说罢,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众寨民不敢违逆,上前将杨炯与苏凝背对背捆在一处。

那绳子乃是山中老藤所制,浸过桐油,坚韧异常。二人越是挣扎,捆得越紧,不多时便如粽子般牢牢绑在一处,动弹不得。

苏凝气得满脸通红,不住扭动:“放开我!花姐,你不能这样!”

杨炯倒是镇定,只淡淡道:“花姐这是要强留客了?”

花解语不答,只对众人道:“将他们送回房中,好生看守。明日筹备婚事,后日拜堂成亲!”又补一句,“若让他们跑了,我唯你们是问!”

几个寨民应了声,抬着捆作一团的二人往屋里送。

杨炯与苏凝背贴着背,一个温热,一个柔软,偏又动弹不得,姿势极是尴尬。

临进门时,杨炯回头看去,但见花解语仍立在月光下,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她一手按着小腹,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泪光未干,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待二人被抬进屋,房门关上,花解语这才长舒一口气。

谁料这口气尚未舒尽,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她脸色骤变,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子便往自己住处奔去。

回到房中,忙寻出恭桶,刚坐定,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这一夜,花解语在房中骂了又骂,哭了又哭,腹泻不止,真真是:

骂一声苏凝蠢丫头,下药不知分敌友。

哭一声自身太轻浮,饮酒尝粥失机谋。

恨一声杨炯太奸猾,推门窥隐私颜丢。

怨一声命运太弄人,偏在此时出丑露。

那骂声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夹杂着些不雅之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

如此折腾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鸡鸣三遍,那骂声与异响才渐渐平息。

花解语力竭倚榻,目肿若桃,神思俱空,唯泪湿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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