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滨海疗养社区。
傍晚六点,天光柔和。
海风卷着潮湿而清爽的气息,从遥远的天际缓缓吹来,拂过松林,掠过露台栏杆,拂动起一抹白色裙角,像风吹动一封不曾寄出的信。
秦如玉正缓步推着轮椅,沿着社区靠海的一段长廊前行。
她身形纤细,长裙素净,乌发挽成一朵低髻,眉眼温婉得仿佛从老照片里走出的旧时光。
李军伟坐在轮椅上,面色沧桑,虽年过六旬,但背脊挺得笔直,眉眼沉稳刚正。
只有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轻咳嗽,才显露出几分年迈的痕迹。
“爸,今天这片海比昨天蓝了一点。”秦如玉温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引他话题。
李军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海面,目光沉了几秒,才开口道:
“是比昨天蓝了一点,不过我记得你当初第一次和大宝去我们家的时候,穿的也是条蓝色裙子”
秦如玉轻轻笑了笑,语气里带了点打趣:“您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您家呢。”
李军伟笑道:“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你跟大宝去我们家的时候,村子里都轰动了,说大宝带了个仙女回来,为了看你,把老家的院墙都扒翻了。”
秦如玉低头,将李军伟披在膝上的毯子理得更贴合一些,声音缓下来:“嗯,时间过得挺快的,回想一下,还以为是在昨天。”
李军伟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道:“其实你心里也不比二宝轻松。”
秦如玉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她只是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站起身,推着轮椅继续沿长廊前行。
“你知道的吧。”李军伟忽然道,声音低沉,“他这些年……不是普通人能过的日子。”
秦如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她没说更多,可那一声“我知道”,像是沉了好几年的心事,终于轻轻浮出水面。
“他这孩子,打小倔,一旦认了死理,谁劝都劝不动。”
李军伟叹了口气,“当初……如果不是你识大体,主动疏远,说不定他早就……”
“爸。”秦如玉轻轻打断他,语气里仍带着柔和,“别说这些了,过去的事,过去就好了。”
李军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风从她肩头拂过,带动那条细细的银链颤了一下。
吊坠,是一块精致的玉佩。
那是李二宝从孟缅回来,送给秦如玉的生日礼物。
那晚在包厢里拿出来的时候,秦瑶还为此吃醋不高兴。
“其实……你也没忘了他。”李军伟声音低下来。
秦如玉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不该忘的,也不会忘。”
“他很少联系你?”李军伟问。
秦如玉点点头,又摇了摇。
“电话不多。”她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但每次我生病住院、或是学校出事……他都知道得比我还快。”
她没有说,学校一次爆炸性舆论危机,是他提前封住了漏洞;
母亲手术那天,是他从海外打回匿名电话预约最顶尖的专家;
上一次她在半夜高烧住院,医院突然多了一个“病区巡视员”,只在走廊站了一晚,连杯水都没喝。
她知道,是他。
“我们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秦如玉轻声道,“但没关系,我等得起。”
李军伟眼角轻轻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剩海浪低吟,海鸟在远空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
这时,秦如玉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眉心轻轻皱起。
“是学校打来的,说教学楼那边出了点状况,可能要我回去协调。”
“那你赶紧回去。”李军伟点点头,“别让那帮小兔崽子把你学校给点着了。”
秦如玉笑了笑,将轮椅转向疗养院入口。
送到房间门口时,李军伟忽然抬手按住轮椅扶手:“如玉。”
秦如玉停下脚步,轻轻回头:“嗯?”
李军伟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目光静而沉。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缓缓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兵。那时候以为,世上最难的是打仗。”
“后来退伍了,娶了你婆婆,养了大宝二宝,才知道最难的是,守住一个家。”
秦如玉垂着眼睫,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是我见过,最有教养也最有主见的姑娘,要不是大宝自己……对不住你这门亲事,我是真巴不得你能一直留在我们家。”
李军伟的声音沙哑了一点:“这话,我憋了很久了。”
秦如玉抬起头,轻轻笑了笑:“爸,您当年已经够维护我了,我心里清楚。”
她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其实……您不说,我心里也明白,我也知道您的理解。”
李军伟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李家能有你这样的儿媳,是我们李家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不嫌弃我们老两口农民拖累你,我们就很感激你,只是二宝对你的心思,我们都明白。”
这句话说得轻,却直直击在秦如玉的心上。
她没有说话,指尖却无声地紧了紧。
“他从小比他哥聪明,但也更倔,认死理,只要是他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放弃,就像当年因为他哥去坐牢。”
“入狱七年,到出来,没有一句怨言。”
“只是后来遇见了你,其实大宝失踪后,你们两个一起回来那几次,我都能看明白他的心。”
李军伟缓缓地说着,像是在叙述一段别人家的事。
秦如玉转过脸,望向窗外的大海,喉头微动,半晌才轻声道:“原来您早就知道。”
李军伟点点头,又摇了摇:“但这是你们的事,和我知不知道没有关系,但我能看出来,这小子,一直在压抑着自己。”
“直到你和大宝正式离婚后……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是松了口气,真怕出现点什么。”
“就那么一回,他出国前,晚上回来,坐在我对面,喝了一整瓶酒,一句话没说,连烟都不抽。”
“第二天早上,我看他枕边的烟盒,空的。”
秦如玉轻轻笑了笑:“他是怕我知道太多。”
“可惜他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说完,轻轻拉过李军伟的手,把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
“爸,他现在不说,是因为还不能说。”
“他有他的事情在忙,他有他的理由和坚守,作为家人,我们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相信。”
“而且,您能安心在这里住着,就说明他挡住了很多风浪。”
李军伟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你还愿意等他?”
秦如玉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上,那是一双沧桑、布满老茧的手。
她轻轻点头。
“他要走一百步,我可以在原地等到第一百零一步。”
“我知道,他走回来时,不会让我再等第二次。”
李军伟忽然鼻子有些发酸,偏过头咳了一声,掩住那一点迟暮里的情绪。
“傻姑娘……”
“但这世上就怕,越是傻的,越是撑得最久。”
秦如玉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帮他拉好肩头的毛毯。
“您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
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安静的房,望着那道脊背仍笔挺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