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卷着齐国公府庭院里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上。
平宁郡主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手里捏着串蜜蜡佛珠，指腹反复摩挲着，语气里满是不屑，连佛珠转动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听说盛家那个小庶女，一过门就撺掇着顾二分家，连顾家做了十几年的老嬷嬷，都在背后骂她不懂规矩！”
她话刚落，坐在对面石凳上的齐国公便放下手里的茶盏，茶盖碰着杯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顾老侯爷尸骨未寒，顾二就敢离京逍遥，也不知走了什么狗运，烧冷灶竟烧出个新贵，转头就翻脸不认顾家长辈。依我看，他和那盛家姑娘，真是一路货色，凑成一对再合适不过！”
夫妇俩一唱一和，句句都往明兰和顾廷烨身上扎。
廊下的阴影里，齐衡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脚步刚要挪出去，又硬生生顿住。
他早就听见父母议论明兰，可每次想开口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平宁郡主像是没察觉儿子的动静，又接着絮叨：“顾廷烨虽说是我远房堂弟，可是他与我这堂姐可从来不亲近！这宁远侯府再让他们这样折腾下去，怕是要生乱子了！”
“可不是嘛！”齐国公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庆幸，“还好当初元若没娶到那丫头，不然以她撺掇分家、苛待老仆的性子，咱们齐家还不得被搅得天翻地覆？这才叫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咱们齐家算是躲过一劫。”
“父亲，母亲，六妹妹不是那样的人。”
齐衡终于忍不住，从廊下走了出来，声音还有些迟疑，见父母都转头看他，又放轻了语气，“六妹妹不过是爱吃些东西，其他的想来是二叔纵容下人做的，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她性子最是小心谨慎，从前在盛府，连大声说话都少，怎会得势猖狂？”
平宁郡主见儿子竟为明兰辩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佛珠往桌上一搁：“你还替她说话！你忘了当初你为了她，病得快断气的模样？若不是老天保佑，你能有今日？再说了，她若真安分，怎会刚嫁过去就闹分家？”
齐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其实没真正了解过明兰。
从前在盛府读书，见她总是躲在人后，以为她懦弱；如今听人说她撺掇分家，又觉得陌生，可心里偏偏还记着她从前递给自己的那碗热汤时的温柔，不愿相信她是那般不堪的人。
“罢了，不说她了。”
齐国公见母子俩要起争执，连忙打圆场，又看向齐衡，语气缓和了些，“你身子刚好些，前些日子生病耽误了上朝，明日起便去了吧？总在家歇着，也不是事儿。”
齐衡点了点头：“儿子本就想跟父亲母亲说这事，身子已然无碍，明日就去上朝。”
平宁郡主这才脸色稍缓，叹了口气：“你想通了就好，这过日子嘛，还得往前看。过去的事，就别再惦记了。”
夫妇俩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说起给齐衡议亲的事。
申相公家的孙女申和珍，家世、模样都配得上齐衡，若是能成，对齐家在朝堂上的声势，也是一大助力。
齐衡刚要转身回房，听见“议亲”二字，脚步顿住，沉默了片刻，还是折了回来，轻声问道：“父亲是想给我议亲吗？”
齐国公没想到儿子会听见，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又高中，凭这身家，本可早议亲。不过你刚病好，也不着急，若是你不愿意，咱们再慢慢挑。”
平宁郡主在一旁攥紧了手，生怕儿子再提明兰，见齐衡垂着眼，半天没说话，心里正犯嘀咕，就听见他说：“父亲母亲若是觉得有必要，就看着办吧。”
这话一出，平宁郡主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还是我儿懂事！申相公家的姑娘，我见过几次，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你见了，定是喜欢的。”
齐衡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枚旧玉佩。
那是他从前送给明兰的，后来被退了回来，如今玉佩上的纹路都快被他摸平了。
他攥着玉佩，心里酸酸的：娶不到你，娶谁，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了。
与此同时，澄园的廊下。
有两人正在交谈。
明兰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本账册，却没翻几页，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常嬷嬷，语气平静：“想要严惩那些作乱的小人，就得等他们犯下大错，到时候处置了，旁人也说不出闲话。”
常嬷嬷手里端着碗热茶，递到明兰面前，皱着眉：“大娘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若是咱们自己的仆役犯点事儿，怎么处置都行，可这都是侯府长辈送来的，小打小闹的，今日申斥两句，明日再打顿藤条，他们下次还是敢犯——这一次次的，他们也就知道您不是好相与的。”
明兰接过茶盏，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轻轻晃了晃，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如今赖妈妈是不得人心，可没了赖妈妈，还有四房送来的花妈妈、五房送来的田妈妈，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与其慢慢收拾，不如一棍子打死，叫她再不能翻身，也给其他人提个醒。”
常嬷嬷一听，眼睛亮了亮，往前凑了凑：“大娘子若有什么事，或许老婆子能帮上忙。您放心，老婆子跟着烨哥儿这么多年，对付这些刁奴，还是有几分法子的。”
明兰放下茶盏，看向常嬷嬷，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我正需要嬷嬷帮个大忙——你去挑拨挑拨花妈妈、田妈妈，让她们跟赖妈妈闹矛盾，最好能挑起她们内斗，到时候咱们再把这伙人一窝蜂赶出去，既干净，又不会落人口实。”
“这法子好！”常嬷嬷拍了下手，“也只有老婆子这样的身份，既不算低，又不会让花、田两位妈妈警惕。我主动找她们吃酒，跟她们套套近乎，她们定会放下戒心，什么话都敢说。”
说做就做。
当天傍晚，常嬷嬷就叫人在自己屋里摆了桌简单的酒局，炒了几碟花生、毛豆，温了一壶黄酒，让人去请花妈妈和田妈妈过来。
花、田妈妈本就觉得在澄园受了赖妈妈的气。
采买的肥差被赖妈妈抢了，平日里还要看她的脸色，如今见常嬷嬷主动请自己吃酒，还以为是常嬷嬷瞧不上赖妈妈，想拉拢自己，连忙收拾了一下，就过去了。
“两位妈妈来了，快坐！”常嬷嬷见她们进来，连忙起身招呼，亲手给她们倒了酒，“这几日天凉，喝口黄酒，暖暖身子。”
花妈妈和田妈妈坐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笑意：“多谢嬷嬷惦记，咱们在这园子里，也就嬷嬷待咱们亲。”
常嬷嬷叹了口气，故意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唉，说起来，这园子里的事，也真是让人闹心。大娘子年纪轻，不像祖宗似的有决断，你看那厨房，都乱成啥样了——赖妈妈天天中饱私囊，底下人怨声载道，大娘子竟问都不敢问！”
这话正好说到了花、田妈妈的心坎里。田妈妈放下酒杯，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嬷嬷您有所不知！那赖妈妈哪是什么小秦大娘子的身边人？不过是走了向妈妈的后门进来的，就因为在侯府待的年头长了些，才装得人模狗样，处处显摆自己是小秦大娘子的亲信，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捞好处！”
“就是！”花妈妈也跟着抱怨，“咱们是四房、五房送来的人，论资历，论本事，哪点比不上她？可她倒好，抢了采买的差事不算，还处处踩着咱们，真当这澄园是她的地盘了！”
常嬷嬷见两人动了气，心里暗喜，又给她们添了酒，话锋一转：“你们可别小看这澄园，如今烨哥儿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往后的前程，不可限量。说到这个，你们知道吗？当初陛下登基之前，烨哥儿是如何一夜之间当上将军的？”
花、田妈妈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好奇。
顾廷烨的名声，她们早有耳闻，却不知其中的细节。
常嬷嬷放下酒壶，故意放慢了语气，说起顾廷烨的过往：“当年当今天子还在北边盘桓，烨哥儿就在南边打叛贼，一把刀杀得叛贼闻风丧胆。后来汴京兵变，烨哥儿连夜赶回去，搏命拼杀，亲手打死了领头的叛贼，才护着陛下稳住了局面。如今烨哥儿的荣耀，全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来的，若是当初他只求保命，哪来今日这破天的富贵？”
花、田妈妈听得眼睛都直了，嘴里连连赞叹：“将军真是英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常嬷嬷见她们被勾引得兴致上头，立刻下猛药，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如今一朝新臣换旧臣，正是用人的时候。大娘子早就瞧着赖妈妈不顺眼了，只是碍着小秦大娘子的面子，不好动手。
你们二位若是能合力，把赖婆子拉下来，除了大娘子的眼中钉，大娘子还能亏待了你们？往后园子里的肥差，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花、田妈妈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心动，可又不敢轻易答应。
赖妈妈毕竟是小秦大娘子送来的人，若是动了她，小秦大娘子怪罪下来，她们可担待不起。
常嬷嬷见她们犹豫不决，故意沉下脸，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怎么？你们怕了？这山贼草寇要入伙，还得纳个投名状呢，你们倒好，只敢在这院子里吃酒抱怨，真要做事了，就怂了？也只配在这园子里混口饭吃，上不得台面！”
这话戳中了花、田妈妈的痛处。田妈妈猛地一拍桌子，端起酒杯：“谁怂了！不就是个赖婆子吗？咱们合力把她拉下来，大不了往后跟着大娘子，还怕她小秦大娘子不成！”
花妈妈也咬了咬牙，端起酒杯，跟田妈妈的酒杯“嘭”地一碰：“好！就这么办！咱们今晚就合计合计，明日就让那赖婆子好看！”
常嬷嬷见事情成了，脸上露出笑意，连忙端起酒杯，跟她们碰了一下：“好！这才像话！往后有老婆子在，定不会让你们吃亏！”
当晚，常嬷嬷就把这事告诉了明兰和顾廷烨。
顾廷烨听了，忍不住打趣：“我的娘子，你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可真妙！”
明兰瞪了他一眼：“什么借刀杀人，这叫‘引蛇出洞’。明日你请沈将军兄妹，还有禹州郡王世子他们过来做客，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些长辈送来的奴仆，到底有多嚣张。到时候咱们再处置人，旁人也只会说咱们是碍于长辈面子，实在没办法了。”
顾廷烨一把将明兰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还是我的娘子想得周到！明日我在前院接待客人，你在后院盯着，若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立马冲过去护着你！”
第二日一早，澄园就热闹了起来。
沈从兴带着妹妹小沈氏，赵恒也带着随从，早早地就来了。
顾廷烨陪着他们在前院喝茶、聊天，明兰则陪着小沈氏几人在园子里逛了逛，时不时往厨房的方向看一眼。
她知道，花、田妈妈今日定会找赖妈妈的麻烦。
果然，没过多久，厨房就传来了争吵声，紧接着就是碗碟摔碎的声音。
小沈氏吓了一跳，拉着明兰的手：“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明兰故作惊讶：“不会是厨房的妈妈们闹矛盾了吧？咱们去看看，可别伤着人。”
两人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里面乱成了一团——赖妈妈叉着腰，跟王五媳妇吵得面红耳赤，花妈妈和田妈妈在一旁煽风点火，还有几个仆役，扔菜叶的、丢面粉的，脸上、身上全是污渍，活像一群泥猴。
王五媳妇指着赖妈妈，怒气冲冲地说：“自你管厨房以来，有多少东西化作银子进了你的腰包，你说得清吗？昨日你采买的米，全是陈米，还敢诬陷两个小丫头偷东西，你要不要脸！”
赖妈妈一脸不以为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又没吃你的，又没花你的钱，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啊？你就是看见我捞油水，自己捞不着，眼馋了！你、你累不累？不累？我这就来‘点’你，让你知道谁才是厨房的管事！”
说着，赖妈妈就伸手要去推王五媳妇，王五媳妇也不是好惹的，一把抓住她的手，两人扭打在一起。
花妈妈和田妈妈见状，也冲了上去，帮着王五媳妇打赖妈妈。
毕竟她们早就合计好了，要把事情闹大。
小桃端着个铜盆，本来是要去打水，见厨房闹成这样，也不着急打水了，站在门口看热闹，还被人扔了片菜叶在头上。
她抹了把脸上的面粉，不但不生气，反而偷偷笑了。
她知道，大娘子的计划，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