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欢端着粥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殿内相对沉默的两个人。
他们像是谈完了,又好像是僵持住了。
倒是季书棋看到她,冲她笑了笑:
“幺妹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啦?”
季月欢一听这话,差点又哭了。
因为从她毕业之后,因为很少回村的原因,每次回去,必然会带上一大堆外地的特产。
而只要看到她手里的大包小包,小老头都会笑着说:
“幺妹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啦?”
她忍着鼻尖的酸涩,瞪了他一眼:
“没有,就一点瘦肉粥。”
他的身体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季月欢哪里敢乱给他吃东西。
季书棋也不在意她凶巴巴的语气,乐呵呵地道:“瘦肉粥怎么不算好吃的?我爱吃的嘞。”
季月欢就是知道他爱吃,才特意给他拿的这个。
她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地舀了粥,细心吹凉了喂他。
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曾经这么做了千万遍。
事实也确实是,曾经老人看不见那段时间,就一直是季月欢照顾着他。
季书棋也乖乖地吃着。
场面一度寂静,如果不是季书棋吃着吃着发现有泪滴落进碗里,连他都以为眼前岁月静好。
他抬起头。
祁曜君先前才给她止住的眼泪这会儿又盈满眼眶,那双漂亮的眼睛根本盛不住这份晶莹。
她无声地哭着,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曾经的那段日子,他眼睛看不见,她又怕他担心不敢哭出声,所以一直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
以至于连他正在看她都没发现。
季书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又伸出粗糙的手去给她擦,“可不许再哭了,待会儿这粥咸得吃不下咯。”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季月欢拿着勺子的手都在抖,她索性将勺子放回碗里,只能用力地捧着碗壁,指节寸寸泛白。
她哽咽得不行了:
“为什么?你再多陪我一段时间都不行吗?我已经可以为自己而活了,你的存在又不会妨碍我什么,你别走好不好?为什么……就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吗……”
“幺妹啊,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上的好事总不能都给咱们占全了不是?你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已经很开心了,总不能什么代价都没有,是不是?”
“可为什么是你来承受这个代价?我不要,我不要……”
“因为不止幺妹重来了,我也重来了呀。”
季书棋始终开心地笑着,“我啊,认识你娘,她虽然平时说话很凶,但心肠比谁都软,你也知道,我这辈子也就会倒腾点儿烂木头,乱世的时候可拖后腿了,她嘴上嫌弃我弱不禁风,但每次都风风火火地来救我……”
他的目光透露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怀念,那是季月欢从来没从他脸上看到过的神色。
现代的他说起来,和季月欢凄惨的一生差不了太多,妻子早逝,儿子不孝,一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风风雨雨几十年,一回头,值得怀念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但是现在他有了。
“你见过你娘了吧,长得好看,武功又好,你三个哥哥加起来都打不过她的,性格也好,哪儿哪儿都好,嘿嘿……”
他絮絮叨叨地夸了半天,表情却很是无奈,“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季月欢忍着脸上的眼泪,瞧了他一会儿后笑道,“你也不赖啊,我从有记忆以来你就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从来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这么好看。”
其实说来也不奇怪,季月欢都这么好看,虽说她的五官大部分承袭了郑曼,可当初郑曼会和季和走在一起,也是因为季和那副不错的皮囊,打扮起来人模狗样。
季和都这样,季容棋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不差的。
只是那个时代照片是很稀有的东西,他没能留下丁点的影像,再加上作为木匠,常年不是风吹日晒去山里寻木料,就是窝在木匠铺里不见天日地忙活。
辛劳的汗水快速腐蚀了他的容貌,岁月过早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等到季月欢有记忆的时候,目之所及便只剩一个身材干瘦又皱巴巴的小老头了。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她在季月欢眼中的变化无非是皱纹更多,头发更白。
季书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得意,“是吧?我也觉得我还是有些姿色的,但你娘不承认,说也就一般般吧。”
姿色两个字一出,季月欢实在没忍住笑出来。
季书棋眉心也舒展了几分,笑了好,幺妹就是笑起来才好看。
“你三个哥哥小时候也调皮呢,不听话,疯跑,但跑不过你娘,每回要挨打的时候就扑腾过来想让我帮忙求情,我哪里敢求情?一个不好我也要跟着挨打哩。我就跟他们说,好好挨打去吧,我尽量回头给他们上药的时候轻一点。”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季月欢也静静地听,时不时喂他两口粥。
他说得高兴,她听得也高兴。
她不在的岁月里,他的生活也足够安稳而幸福。
有点遗憾自己没能参与,但好像又不是那么遗憾。
只要知道他过得好,有没有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所以啊,幺妹,我已经很知足啦,不用为我难过,我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你也可以,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那边等你,好不好?”
季月欢眼眶红红的,但是这一次没有落泪,只是点头,“好。”
“你去年中秋做的诗我都听到啦,写得真好,我家幺妹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嘞,这文化水平,没得说!”
他夸了两句,然后又笑,“我会和你诗里的一样,一直看着你,所以你要过得特别好才行,可不许敷衍了事,听到了吗?”
“好。”
“我放心不下你娘,明明心思细腻的一个人,却比你还要强,你也要帮我好好照顾她。她很爱你,当初生你的时候,也特别辛苦,她像我爱你一样地爱着你,所以你也要像爱我一样地爱她,知道吗?”
“好。”
一碗粥见了底,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视线变得缥缈。
应该很少有人会有这样的体验感。
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
说着知足,可到底还是有一点不甘心的吧。
他这趟回来,还没跟妻子见上最后一面呢。
怎么这么快啊。
又觉得不见面也好,不然她指定要哭,他连幺妹都哄不好,拿她就更没有办法了。
季书棋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嗓子也快要发不出声音,心中苦笑。
大抵是等不到那个小姑娘了。
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朵。
“君皇圣后总为恩,复待祈禳无损增。一切有情皆受用,人间天上得期亨。”
“嘿,主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