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出来,祁曜君愣了一下,随后笑出声。
“好,我换。”
住持无奈,“都不问问为谁换,如何换吗?”
“都没关系,她能如愿便好。”
祁曜君抬起手,他撩开袖子,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刀痕。
他的手在上面抚过,眉眼却温柔得很。
“今日若不是您告诉我她还在,我这条命已经没有了。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那,随我来吧。”
住持拿出一方画满万字纹的黄布,铺于桌面,最后跟他确认:
“换命需留血契,折你之寿,为他人续命,以您如今的气运,在不引起此世动荡的前提下,最多可换五年,您愿换几……”
“最多?才五年?”他皱起眉。
至亲缘浅,浮生梦短。
季家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她也很在乎他们,不管这个至亲指的是谁,他都必须尽可能让对方活得久一点。
五年,还是有点短了。
住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续命是什么?简单的加减术数吗?老衲就这点能耐,看不上就别续了!”
眼看住持真有点生气了,祁曜君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错了,五年就五年。”
“你……”
住持面色复杂,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死孩子劝不动,多劝两句指不定跟他急。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下一秒却用烛台划破自己的手腕,在祁曜君惊诧的目光中,蘸了血在黄布上写字。
血契的文字古老而繁复,祁曜君居然看不懂。
直到住持写完,面色已然十分苍白。
他将烛台递给祁曜君,指了指黄巾的最后,“需留下陛下姓名。”
祁曜君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地接过烛台,在本就满是伤痕的手腕上再添一道新伤。
鲜红的祁曜君三个大字留在末尾。
“这便成了吗?”
住持笑了笑,“成了。”
祁曜君望着那张黄巾,没忍住又问:
“我再跟您确认一次,这是她最后的遗憾了吧?只要将之消解,她此生,再无憾。”
“阿弥陀佛,”住持念了一声佛号,“是,最后关头会由言灵将血契带到。”
祁曜君眉头微松,起身再次冲住持行礼,“多谢住持。”
住持虚弱地朝他笑了笑,“去吧。”
所以哪儿有什么道法罚恶,佛法赏善?功德是在死后才能计算的东西,是下一世轮回的保障,怎么可能有人活在世上就开始预支功德?
逻辑关系也反了,不是季书棋之前积攒了善缘让他拥有了所谓福报,而是作为异界来客,他本就受到小世界的排斥,若是不做善事,他早就被强行剔除这个世界。
天外之人不受此世庇护,他能得以续命,不过是祁曜君作为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拥有绝对的世界主导权,他肯接纳季书棋,用自己的命为季书棋续命,在不损伤小世界的前提下,天道自然不予干涉。
无常的过错,让季月欢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季书棋的功德,让他可以和判官谈判,为她挑选新的人生,并且让自己也参与其中。
至于季月欢的功德……
在此处唯一的作用大概是,得到了住持的认可,令住持心生不忍,愿意为她逆天而行。
住持是得道高僧,本该是百岁高寿,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坐化呢?
强行为他人续命的反噬罢了。
即便祁曜君是自愿,可若是他不说,就不存在这份自愿。
天意不可违,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住持愿意逆天而行,又真的只是单纯的不忍么?
言灵知道不是的。
明月复位,恩泽哺馈,国之昌极,日月同辉。
当住持算到这份国运的时候,就注定了他必须伸以援手。
帝心已动,红鸾星劫,她若不能如愿,帝王不得释怀。
换句话说,她已经与整个大曜的国运紧密联系。
她的出现,会带领大曜走向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为了大曜的未来,住持也无法袖手。
所以住持的牺牲,不过是用违逆天意的方式,最后为自己积累巨大的功德。
善因成就善果,善果导向善因。
都说有因必有果,可谁规定这世间必须因在前,果在后?因和果分明是紧紧缠绕一股螺旋线,在命运这条路上奔涌向前。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祁曜君都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先前季书棋晕倒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起来。
如果不是季书棋说起给了他一支签的小姑娘,祁曜君这才想起言灵,进而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你倒是会卡着时间点,怎么不再来晚点呢?”
祁曜君的语气难免责怪,言灵但凡早点来,都不至于叫她掉那么多的泪。
言灵大呼冤枉:
“哪里是我不愿早点来,我这已经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了!您以为续命那么容易呢?我可是跑了好多地方才把东西集齐!还要把那份血契带去几个大寺吸收香火,找得道高僧诵经,以上达天听,丹药更是昨天才炼成,我已经很快了!”
祁曜君沉默了一会儿,朝她颔首时语气多了几分诚恳,“辛苦了。”
言灵一愣,随后咧嘴,“确实辛苦,所以以后能不能别让御膳房老防着我?”
祁曜君:“……”
言灵这姑娘唯爱大鸡腿,每次去御膳房都能顺走好几只,关键各宫份例都是定数,每次给她顺走之后御膳房都是一阵兵荒马乱。
他避而不答,只问:
“那份血契?”
这毕竟是一份明晃晃的证据,祁曜君总有些不安心。
言灵神色微敛,摇了摇头,“季大人先前服下的丹药,就是那份血契炼化而成,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得知此事。”
祁曜君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顿了顿,他又看向言灵,“真的,最多只能五年?”
言灵翻了个白眼,“陛下诶,你搞清楚,你要续的不是寻常人的命,那是天外之人的命!他本就于此世所不容,若是你为他牺牲太多,气运不足以维持此世安稳,他会受法则惩戒的,莫说续命,他会死得比谁都痛苦。”
祁曜君抿了抿唇,略有遗憾地叹气,“好吧。”
言灵已经不想说话了。
这人连自己能活多少岁都不知道,就惦记着给人换命,他想换多少?十年?二十年?他有那么多命来换吗?叫他一句万岁,自己还当真了是吧?
正腹诽间,又听祁曜君问她:
“还走吗?”
言灵摇头,“不走了,如今两个师父都没啦,我只能赖着主子了。”
祁曜君轻笑一声,“赖着吧,她会很欢迎的。”
言灵也笑,“我也觉得,毕竟我可是咱们十个人里最讨喜的。”
“得了吧你。”
祁曜君瞟了她一眼,“真话被你说出来没人信,假话又让人听着格外真,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没个正形。”
就她先前说的什么阴司什么佛法,他差点都信了。
“这不是很好吗?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否则您想要瞒过主子可不容易。”
这也是住持把这件事交给言灵的主要原因。
只有她最合适。
同时兼具道家与佛家的传承,有些话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才有可信度。
“辛苦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算什么辛苦?动动嘴皮子,跑跑腿罢了,”言灵轻笑,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辛苦的,另有其人。”
祁曜君没接这话。
而言灵已然甩着拂尘晃晃悠悠走远。
“明月复位,恩泽哺馈,国之昌极,日月同辉。陛下,切记,切记啊。”
祁曜君立在原地,沉吟良久。
季书棋没有在宫中久待,毕竟心里记挂着妻子,在确定身体没什么大碍之后,便告辞离开。
季月欢回到未央宫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大不一样,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那里头经年化不开的浓雾,在这一天彻底消散。
祁曜君看着她明媚生动的眉眼,也忍不住为她高兴。
只是……
“欢欢,”他握住蹦蹦跳跳的季月欢的肩膀,“他想让你出宫,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