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生，心仪过一个人，怨恨过一个人，生了三个孩子，却一个没留住。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年，甚至一度踏了进去，最终却又回来了，只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延残喘着。
她想，她上辈子定是十恶不赦的，这才让她这辈子一直活在一座坟墓里，日日念着天人永隔的三个孩子，活不好、也死不了。
那个小丫头，步履从容走在夫君身前，理所当然地在主位坐了，最最重要的，言笑晏晏间，温柔里带着几分熟悉的俏皮。
少柔。
彼时只匆匆一眼便心跳如擂、胆战心惊，她忙不迭地低了头再不敢看上一眼，不仅不敢看，之后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格外煎熬。
伸出去接帕子的指尖都哆嗦着，她讪讪抬了眼去看慕容川，随即又很快收回，撕扯着那方帕子嗫嚅着，“我、我……”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即便低着头，那一道道落在身上的视线仿若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慕容川站出来解围道，“回少夫人的话，我家夫人日夜赶路，累着了，需要早些回房歇息。恐怕是不能陪您说话了。”
元戈容色未变，却也没放人，坚持说道，“就是聊几句女人家的体己话罢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左右客房打扫也要费些功夫。老夫人，您觉得呢？”
“我……”
慕容川的表情冷了几分，不待对方说话，竟是直接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虞婉玉跟前，“抱歉，少夫人。我家夫人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病体未愈，实在不方便陪您说话。”
“染了风寒？”元戈有些意外，随后倏地笑了，“慕容管事也太见外了。旁的本夫人兴许帮不上什么忙，可这是知玄山啊，神医不就在山上嘛，请过来治个头疼脑热的还不是小菜一碟？林木……”
话音未落，虞婉玉陡然拔高了声音，“不、不用了！”
脱口而出的声音，短促、尖锐，甚至还有些狼狈——这是她下意识的惊呼，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讪笑着掩饰道，“就、就是之前许久的事情了，如今自是好了，就、就不麻烦神医了。少夫人诚心相邀，若是再三推拒就太失礼了。你们先过去吧，我陪着少夫人说一会儿话就去。”
慕容川面色不愉，“你……”
“慕、容、川！”老夫人死死攥着帕子，谁也不怕，只低头盯着自己衣裳下摆处沾上的一点泥印子。她盯着那一处，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老身说了，你们先出去！怎的，出门在外，本夫人还命令不了你了吗？！”
对方微愣，半晌才缓缓低头，躬身，“是。老奴告退。”说完，又抬头看了眼对方，才招呼着众人离开。
宋闻渊带着林木和炎火也出去了，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了元戈和慕容老夫人。
彼时呵斥管事的气势仿若昙花一现般倏忽而逝，此刻对着这张看起来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女子，竟表现出一种几近卑微怯弱的手足无措。她瞄了元戈一眼又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少夫人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女人家的体己话？她自是不信的。
“坐下说话吧，此间只我们两人，莫要拘束。”元戈拍拍身旁小几，示意对方在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了。
虞婉玉还是很紧张。
她看起来像是受了惊的动物，神经绷得太久，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放松下来似的。从见了面开始，她攥着的双手就没放开过，看人也似乎习惯了低着头看，若是视线相触，便会瞬间避了开去。
元戈还注意到，方才慕容川称呼自己的时候用的是敬语，可称呼他自家夫人的时候用的却是“你”……一个甚至不被下人尊重的主子。
她的这位外祖母啊……在慕容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谨小慎微、胆怯懦弱、惊弓之鸟。
元戈倒了杯茶推过去，视线在她泛白的指甲盖和保养地并不好的手背上一扫而过便收回了视线，她压着眉眼笑了笑，“慕容……夫人可认识慕容钰轩？”
笑容很淡，声音很轻，仿若春日午后微风拂过湖面，涟漪层层漾开，碎金点点。
老夫人偏头看来，又倏地低了头去，“钰轩……他是我的义子。少夫人怎会认识他？”声音不高，像是刻意压着。
“竟是义子……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彼时府上缺人手招工，正巧他也缺盘缠，管事的瞧他踏实肯干，就送来了我院里。”元戈解释着，又说，“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有一次他同我说起旧事，说是找寻离家出走的妹妹，还说这是他母亲的……遗愿？”
老夫人刚端起的茶杯一哆嗦，茶水溅在手背，她放稳了茶杯才用那方皱巴巴的帕子擦拭着，手背上红彤彤的一片，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甚至，慢条斯理间还有几分优雅。
她擦完了茶水，又将那方帕子叠好握在手中，低着眉眼苦笑道，“是……他大抵是真的以为我不在了。他走的那年我病得很重，大夫都说我活不下去了……我也以为很快就要去见我的两个孩子，这才央求着钰轩如何都要答应我，答应我找到少柔……那是我最后一个亲生的孩子。他一走就是许多年，起初倒也写了不少书信回来，但想必并没有人刻意在回信里告诉过他我还活着这件事吧？”
“莫说是钰轩了，就连安市也……”脱口而出的自嘲，终是被最后的理智压了回去。
慕容商贾出身，加之刻意低调，这些年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在安市却也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偏生，说起慕容家的这位家主夫人，竟还有许多人坚持她已经亡故。
她是不被允许出门的大夫人，没有话语权、没有存在感，一辈子活在一座坟墓里，念着天人永隔的三个孩子……少柔，应该也已经不在了吧？那时，她家少柔也是这样如花的年纪，年轻、漂亮、鲜活又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