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榜妹留倏地扣住南笙手腕，带着那根细白的食指直往腐土深处探去。绛紫衣袖拂开层层落叶，腕间银镯撞得腐殖土沙沙作响。她眼尾漾起狡黠的光，鼻尖几乎要蹭到南笙惊惶的面颊。
“你瞧瞧！这种就是生呢气息，旺嚯嚯呢！”妹榜妹留猛地攥紧南笙的腕子，带着她纤细的食指直刺入腐木裂缝！菌丝黏连处拉出琥珀色的蜜丝，竟有嫩黄笋尖正顶着朽木发出\"咔咔\"脆响。她忽然低笑出声，鼻息热热地喷在南笙耳后。
她忽的就着那抹污浊径直抹向自己唇瓣。动作快得带起风声，腕间银镯哗啦作响。琥珀色的蜜汁混着黑泥在她唇间化开，月光照得那抹亮色如同初凝的松脂，在丰润下唇上漾开粼粼流光。
她倏地探出舌尖，灵巧地沿唇缘细细描摹。那蜜色便如水银泻地般浸透唇纹，将原本淡粉的唇瓣染作鎏金质地，恍若老师傅正为苗银器皿精心点染金水。月光流过时，唇上竟泛起金属般的泠泠光泽。
眼波斜斜飞向南笙时，长睫如蝶须轻颤，在眼下投出狡黠的暗影。眸子里跳动着两簇野火，将瞳孔烧成透亮的琥珀色。唇角忽向上翘起，牵动蜜色唇纹漾开涟漪，仿佛有金粉正从笑涡里簌簌落下来。
“生的气息……”南笙怔怔重复着，目光仍胶着在对方鎏金的唇上。忽觉腕间一紧，指尖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扯向前方，整只手竟被直直按进腐木深处的菌窝。
温湿的菌丝立即蛛网般缠裹上来，琥珀色蜜液顺着指缝黏腻漫溢。妹榜妹留带着她的手指在绒毯般的菌丛里翻搅，腐木碎屑簌簌落满袖口。突然触到个圆润硬物，指尖稍用力便抠出颗珍珠白的虫蛹，蛹壳还沾着晶莹的蜜露。
“生呢气息？”妹榜妹留忽然侧耳贴近地面，发间银梳坠下的流苏扫过腐叶。她眼尾倏地漾起笑纹，食指竖在唇前作出噤声手势。
“听见不得？蕨菜公子正‘啵儿’一声顶起冠戴咯！”忽有窸窣响动自地底传来，她指尖轻点南笙耳廓，说着突然扒开层落叶，露出刚破土的嫩蕨，蜷曲的芽尖还沾着夜露。
“竹鼠娘娘拆房梁咯！窸窸窣窣，哗啦！”远处坟包忽然簌簌滑落几抔泥土，妹榜妹留顿时噗嗤笑出声来。她腕间银镯随笑声轻晃，流光恰好照见塌陷处一对闪烁的瞳仁，分明是竹鼠在洞穴深处眨巴着眼睛。
她突然拽过南笙的手腕，不由分说将那只冰凉的手按在微微震颤的土壤上。掌心触及之处，地底传来窸窣抓挠的动静，仿佛有活物正隔着薄土搔刮皮肤：“慌哪样慌！人家是帮你拓新屋基呢嘛，咕噜咕噜刨得正欢嚯！”
远处寨子突然传来清亮的婴儿啼哭，妹榜妹留顿时抚掌笑出声来。她腕间银镯随着拍击琅琅相响，发间银蝶坠子也跟着欢快地颤动。但见她纤指往鬓边一探，拈下几片山茶花瓣含在唇间。
“呼～”她朝掌心轻轻吹气，那几片山茶花瓣竟应声化作三只彩蝶，翩然旋舞而起。蝶翼染着山茶的胭脂色，边缘勾勒着月华般的银晕，在夜色中扑闪着细碎的磷光。它们绕着她腕间银镯飞旋三周，继而轻巧地振翅向着寨子方向飞去。
蝶影掠过稻田时洒下星点金粉，稻穗在微光中泛起温柔的涟漪。一只彩蝶忽地俯冲而下，翅尖轻点过吊脚楼檐下的风铃，惊起一串清越的叮咚声。另一只则停驻在窗棂上，对着屋内啼哭的婴儿轻轻开合蝶翼，鳞粉在黑暗中划出流萤般的轨迹。
妹榜妹留目送着最后一只彩蝶没入夜色，唇角漾起满意的笑纹。她腕间银镯上的蝶纹忽然明灭闪烁，与远去的彩蝶遥相呼应，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相接的秘语。夜风送来隐约的啼哭声渐渐转为安稳的鼾息，那些飞舞的磷光却仍在寨子上空久久盘旋，如同守护新生的精灵。
“生呢响声！比银铃铛还铮亮！哐啷啷响到心尖尖上！”她笑得眉眼弯弯，双手轻快地拍出脆响。忽又侧耳细听渐弱的啼哭，发梢随风拂过微红的面颊。
“这种活蹦蹦呢响声，难道还比不过坟前烧旧纸呢闷烟声？”远处吊脚楼的灯火在她眸中明明灭灭。她引着南笙的手指向寨子方向轻划，指尖在夜空中留不下痕迹，却带起一阵饱含稻花清香的风。
她不由分说将南笙那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温热的跳动瞬间撞入掌心，单薄衣衫下那颗心竟如春杵捣糍粑，每一下都震得南笙指节发麻。
“听听～活人呢心跳鼓，难道不比和尚念超度经热闹？咚咚震得山鬼都跟着跳脚！”她引着南笙颤抖的手在胸膛游走，掌心下的心跳如奔马踏过荒原。单薄布料被揉出褶皱，温热血气透过葛麻渗来，竟似春阳晒透的沃土，仿佛有无数种子正在皮下噼啪破壳。
“我……”南笙唇瓣翕动，未尽的话语忽被堵回喉间，妹榜妹留竟带着她的手指按向自己颈侧跳动的血脉。奔腾的热流瞬间涌向指尖，恍若山洪冲击着堤岸。
“那种玩意儿？”妹榜妹留突然抓把腐叶捂在南笙鼻尖，“不过是把生呢气息捂成死气罢咯！”她指尖碾碎发霉的叶脉，黑汁顺着指缝滴落，“像把鲜蕨菜摁进烂泥塘，沤出霉灰灰呢味！”
“以生……破死？”南笙怔怔望着掌心缠绕的蕨芽，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几乎散入风中。她微微偏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茫然，仿佛触碰到了某个从未设想过的禁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衣袖，唇瓣轻启却欲言又止。
“合咯合咯！”妹榜妹留突然双手捧住南笙的脸颊，拇指抹开她眉间郁结，“这种才是我们苗家呢样子嘛！”就着远处火光可见她眸中映出万千星辰，胸腔里迸发的笑声惊起夜鹭成群。
“心鼓蹦蹦跳。”她拽过南笙的手按在自己欢跳的心口，又引着那手抚向震颤的喉颈，“山魂野魄都跟着笑！”忽然带着人旋身踏起圈来，裙摆扫过腐叶溅起星点磷光。小蜥蜴顺势窜上二人相握的指尖，尾梢在脉动处轻点节拍。
“瞧见没？连大山都应和呢！”她忽仰头对着苍山长啸，空谷荡回清越回音，就着回声未歇，往南笙背心轻推一掌，“去吧！把死气沉沉呢经文抖落，换身银饰叮当响！”
“嗯！” 南笙斩钉截铁地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她的动作带动了几缕发丝拂过脸颊，眸光却清亮如洗，仿佛已将万千疑虑彻底斩断，只余下一往无前的决心。
“太好玩咯！颠颠呢～跳跳呢～”妹榜妹留的欢声像带着山雀的调子，脆生生地荡开在，她旋身转起来，仿佛一只真正的蝴蝶。月光在她缀满银穗的绣裙上跳跃，她忽又停住，歪着头，用那双被山泉洗得亮晶晶的眼睛四下张望，仿佛在漫山的杜鹃花丛、缭绕的云雾里，寻找她调皮躲闪的翅膀。
转了几圈之后，她那缀着银铃的裙摆还在夜色中漾出一圈微弱的光晕，人却已如露水渗入滇南的红土，再无踪影。只有被惊起的萤火虫，提着小小的灯笼，在普洱茶田上空茫然地转着圈，仿佛还在寻找那个突然消失在风中的、带着山茶花香的精灵。
南笙猛地一个激灵，周身一颤，仿佛从万丈深渊被拽回人间。眼前哪里还有流转的星光与蝶影？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洒下一片孤寂的银白。
那盏摇曳的孤灯早已油尽灯枯，灯芯蜷缩成一截焦黑的残骸，最后一缕青烟带着焦糊气，正散入凌晨寒冷的空气中。
她仍独坐在冰冷的竹椅上，指尖冰凉。案上，唯有一纸墨迹未干的手稿。墨色淋漓，水汽犹存，在月华下泛着幽微的光，仿佛刚刚有人趁她入梦，提笔挥就，正是那四个字：以生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