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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洁把那台银灰色的老式相机摆在证物室的长桌上时,窗外正飘着初冬的第一缕雪。细碎的雪花粘在玻璃上,慢慢晕成一片模糊的水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她指尖刚触到相机磨毛的皮套,身后就传来杨震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工具箱落地的轻响。

“刚从档案室借的专用起子,民国铜制的,老秦说比他爷爷岁数都大。”杨震蹲下身开箱,螺丝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确定不等技术刘来?这相机零件娇气,别拆坏了。”

季洁已经拧下了底部的三颗螺丝,金属碎屑落在垫着的白纸上,像撒了把碎银。“爸上周还念叨,说这相机快门卡了三年,再放着就真成摆设了。”她忽然停手,指尖悬在相机盖边缘,“你闻见没?有股松节油混着樟脑丸的味儿,跟爸书房的樟木箱一个味道。”

杨震凑近嗅了嗅,突然笑出声:“去年整理老爷子的旧物,一箱子相册都带着这味儿。老太太说,是爸当年为了防潮,在箱子里塞了松节油泡过的布条。”

相机内部比预想中整洁,齿轮间还沾着层半透明的润滑油,只是快门弹簧上结了层细密的锈,像裹了层褐色的蛛网。季洁用镊子轻轻挑起弹簧,忽然\"咦\"了一声——弹簧下方的暗盒里,卡着截黑色的胶卷边,边角上印着串模糊的数字,像是被水浸过的日期。

“有发现?”杨震递过放大镜,镜片里的日期渐渐清晰:2016年11月7日。

“三年前的深秋。”季洁指尖在日期上顿了顿,“那天我在邻市培训,记得你说陪爸妈去植物园拍红枫。”

话音刚落,证物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季洁接起电话,眉头渐渐蹙起,挂电话时,镊子\"当\"地落在桌上。“城郊河湾发现女尸,初步判断他杀,老郑让我们现在过去。”

“我们走。”杨震已经拽过搭在椅背上的警服,正扣第三颗纽扣时,突然停手,“胶卷怎么办?总不能扔这儿。”他从证物柜里翻出个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把胶卷装进去,“先带身上,回头找地方冲。”

警车开出市局大院时,雪下得更密了,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左右摆动,划出两道扇形的透明区。季洁把密封袋塞进外套内兜,指尖能触到胶卷硬邦邦的边缘。“死者信息有吗?”

“指挥中心说,是晨练的老头发现的,在河湾的芦苇荡里,身上没带身份证,只有张超市的购物小票,时间是昨晚八点二十。”杨震打了把方向盘,避开路边打滑的电动车,“何燕华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还有大斌他们几个,应该比我们先到现场。”

河湾的风裹着雪沫子往人脸上抽,季洁拉了拉警服领口,刚跨过警戒线,就看见周志斌正蹲在芦苇丛里拍照。“季姐、杨组!”周志斌站起身,冻得鼻尖通红,“死者女性,看着三十出头,颈部有明显勒痕,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季洁戴上手套,俯身查看尸体。死者穿着件米白色的风衣,衣摆沾着泥和枯草,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发间卡着片干枯的枫叶——不是本地常见的三角枫,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像是南方的品种。

“风衣口袋里除了购物小票,还有别的吗?”

“只有这个。”韩丽递过个证物袋,里面装着枚银色的胸针,形状是片枫叶,针脚处刻着串字母:L.Y。

“购物小票呢?”杨震接过证物袋,对着光看胸针的纹路。

“在田蕊那儿,她说上面的字迹有点模糊,正用特殊光源照着看呢。”周志斌往芦苇深处指了指,“我们刚才在周围搜了圈,发现了几个模糊的脚印,像是被雪盖住了大半,技术科的人正在拓印。”

田蕊蹲在尸体旁,手里举着个紫外线灯,正对着张揉皱的小票照。“季姐你看,她抬了抬下巴,超市名称是\"惠民生鲜\",地址在城西区的福安里,买了两盒牛奶,一袋面包,还有......”她顿了顿,调整灯光角度,“还有包速冻饺子,荠菜馅的。”

季洁的目光落在死者风衣的袖口上,那里沾着点深褐色的痕迹,不像泥土。“袖口的污渍取样了吗?”

“取了,初步看像油漆,具体成分得回去化验。”李少成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死者颈部的勒痕有明显的生活反应,应该是生前被勒死的,凶器可能是细麻绳之类的东西,边缘有花纹,你看这勒痕上的印记。”

杨震突然指着死者的鞋:“鞋底沾着的草籽,看着眼熟。”他蹲下身,用镊子夹起颗黑色的草籽,“这是苜蓿的种子,河湾这边不长这个,倒是城东区的苗圃有种的。”

“福安里在城西,苗圃在城东,她大半夜从城西跑到城东,再死在城南的河湾?”王勇挠了挠头,“这路线够绕的。”

“先查死者身份。”季洁站起身,风掀起她的警服下摆,“陶非,你带两个人去福安里的惠民生鲜,调昨晚的监控,重点查八点二十左右买这些东西的女性。老公,我们去城东苗圃看看,顺便联系户籍科,查名叫'L.Y'或者名字拼音首字母是L.Y的三十岁左右女性。”

苗圃的铁门挂着把锈锁,杨震翻墙进去时,积雪从墙头簌簌往下掉。院子里种着大片的冬青,雪压在枝桠上,偶尔有雪块坠落,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白坑。“这边的苜蓿种在西北角。”杨震指着远处的塑料大棚,“去年跟老爷子来买过花,记得老板说过,他们的苜蓿是专门给附近的马场当饲料的。”

大棚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泥土和肥料的味道。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头正蹲在地里拔草,看见他们进来,手里的锄头顿了顿。“你们是?”

“警察,例行询问。”季洁亮了证件,“昨晚有没有陌生人来苗圃?”

“昨晚?”老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后半夜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以为是野猫,没在意。不过傍晚的时候,见过个女的来这儿,说是找王老板。”

“什么样的女的?”杨震追问。

“三十来岁,穿米白色的风衣,”老头往大棚外指了指,“手里还拎着个袋子,看着像刚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对了,她胸前别着个枫叶胸针,挺显眼的。”

“王老板是谁?”

“就是苗圃的老板王志强,不过他上周去南方进货了,还没回来。”老头叹了口气,“这苗圃是他跟他妹妹合伙开的,他妹妹叫林燕,平时负责照看这边,昨天下午还来浇水呢,今天没见着人。”

季洁心里咯噔一下:“林燕多大岁数?”

“三十二,老头想了想,她名字的拼音就是L.Y,之前跟人合伙做过胸针生意,自己设计的枫叶款,说是照着她哥在南方带回的枫叶做的。”

陶非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背景里能听见超市的背景音乐。“季洁,查到了!昨晚八点二十,买牛奶面包和荠菜饺子的是林燕,监控里她跟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一起,两人好像吵了几句,男的把她推倒了,不过没动手打她。”

“男人的脸拍清楚了吗?”

“有点模糊,但能看出大概岁数,四十岁左右,左手手腕上有个蛇形的纹身。”陶非顿了顿,“我们问了超市店员,说那男的是林燕的前夫,叫叶帆,前阵子总来纠缠林燕,说要复婚。”

杨震突然指向大棚角落的工具房:“那间房锁着吗?”

老头摇摇头:“平时不锁,里面放着些锄头镰刀什么的。”

工具房里弥漫着股铁锈味,季洁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墙角时,停住了——那里有摊深色的污渍,边缘已经发黑,旁边扔着根细麻绳,绳头上缠着几根褐色的头发。

“取样。”季洁的声音有点沉,“陶非,查叶帆的住址,立刻带人过去。老公,联系技术刘,比对林燕的户籍照片和死者是否一致,顺便查叶帆的活动轨迹,看他昨晚有没有去过河湾。”

离开苗圃时,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季洁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内兜的密封袋:“去趟老城区的照相馆,先把胶卷冲出来。”

照相馆的玻璃门上挂着串风铃,推门时叮当作响。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坐在藤椅上翻相册,看见胶卷,眼睛亮了亮:“这是海鸥牌的老胶卷啊,现在可少见了。”他慢悠悠地把胶卷放进显影液,“得等四十分钟,急不得。”

等候区的沙发上铺着块格子布,季洁坐下时,发现扶手上放着本旧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两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合欢树下,男的手里举着台老式相机,女的辫子上别着朵白兰花。

“我年轻时拍的,”老板端着两杯热茶过来,指着照片笑,“那会儿跟我爱人处对象,就靠这相机,拍了整整三卷胶卷。后来她总说,照片比记性可靠,日子久了,忘的事都在照片里存着呢。”

季洁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相机上,突然觉得眼熟——跟父亲那台竟有几分相似。“您也喜欢老相机?”

“谈不上喜欢,是念想。”老板呷了口茶,“我这铺子开了四十年,见过太多人来冲胶卷,有拍婚纱的,有拍孩子周岁的,还有拍故人遗照的。每张照片里都藏着点心事,就像这胶卷,得在显影液里泡够时辰,那些心事才肯露脸。”

四十分钟过得很快,当老板把洗好的照片递过来时,季洁的指尖微微发颤。第一张是母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正把父亲的围巾往脖子里塞,背景里的菊花黄得像泼了桶颜料,母亲鬓角的白发在花丛里格外显眼。

“这张是我拍的。”杨震的声音有点哑,“那天风大,老太太总说围巾没系好,老爷子急得直跺脚,说要耽误拍红枫,结果自己的帽子被风吹跑了,追了半条街才追上。”

第二张是杨震蹲在地上,镜头对着只瘸腿的流浪猫,猫正歪着头看他,尾巴翘得像根旗杆。“这猫后来被老爷子带回小区了,现在天天蹲在传达室门口,见人就蹭裤腿。”

第三张有点模糊,像是手抖时拍的,画面里只有片晃动的光斑,隐约能看见个穿警服的背影,正往镜头这边跑。季洁的眼眶突然热了——那是她培训结束那天,临时决定回家,刚进公园就看见父亲举着相机,喊了声\"爸\",他一激动,快门就成了这样。

“那天你突然回来,老爷子念叨了一晚上,说这张照片拍坏了,得重拍。”杨震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光斑,“结果后来忙案子,一忘就是三年。”

季洁把照片按顺序排好,突然发现第三张照片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黑影——是父亲举着相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想起父亲总说,拍照时得屏住呼吸,不然拍出来的人会虚,可那天他明明屏住了呼吸,怎么还是虚了呢?

“因为心里装着事。”杨震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就像咱们查案子,越想看清的细节,有时候越模糊,得慢慢来,让证据自己说话。”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陶非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季洁,抓到叶帆了!在他出租屋里发现了件黑色夹克,袖口沾着的油漆和林燕风衣上的成分一致,还有那根麻绳,上面的纤维和林燕头发里的完全匹配!他已经承认了,昨晚跟林燕在超市吵架后,跟踪她到苗圃,争执时失手勒死了她,把尸体抛到了河湾。”

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杨震的母亲打来的。“你们俩晚上回家吃饭不?我包了荠菜饺子,你爸说要给你们看他新修的相机——哦对了,他把三年前拍的红枫照片找出来了,说等你们回来挂墙上呢。”

季洁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把照片往杨震手里塞了塞:“开车吧,回去吃饺子。”

警车驶过老城区的石板路,车窗外的白杨树掠过,枝桠上的雪簌簌落下。季洁把照片摊在腿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照片上,那片模糊的光斑里,仿佛能看见自己跑向镜头的样子,看见父亲举着相机的手,看见母亲站在菊花丛里,正对着镜头笑。

“你看,季洁忽然开口,指着照片里母亲鬓角的白发,那天她肯定没戴老花镜,不然不会把围巾系歪了。”

杨震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侧头看她时,眼里有细碎的光:“老太太昨天还说,等天暖和了,再去拍次红枫,这次让你爸把相机修利索点,说啥也得拍张清楚的全家福。”

季洁把照片轻轻折好,放进内兜,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还放着父亲的相机胶卷,带着松节油和樟脑丸的味道,像揣着个暖暖的旧时光。车窗外,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远远望去,像极了父亲相机里,那片永远明亮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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