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斯更不知道的是,这恐怖的一幕,正悄然发生在每一个领到并食用了胡饼的士兵、军官、甚至是一些饿极了顾不得许多的太监和宫女身上。
几个低级军官凑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啃着饼。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校尉刚咬了两口,忽然觉得心口憋闷得厉害,一股无名邪火直冲脑门,烧得他双眼发胀。
他猛地将手中啃了一半的饼狠狠砸在地上,用靴底碾得粉碎,对着旁边一个不小心碰到他的士兵低吼道:“滚开!没长眼的东西!”
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名面黄肌瘦的小太监显然是饿极了,分到小半块饼便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痛苦和茫然混杂的古怪神色,眼神开始变得直勾勾的,瞳孔似乎有些放大,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只是无意识地用沾满饼屑的手指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丝。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默默地领到了自己那块饼。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到鼻尖,深深地、仔细地嗅了嗅。他眉头紧锁,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他似乎闻到了一丝极其淡薄、难以形容的、不同于寻常麦香的异样气味,有点甜腻,又有点……腥?像某种东西腐败前的气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那些已经开始分食、表情渐渐变得不对劲的同袍——有人眼神开始发直,有人呼吸粗重,有人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有人流露出莫名的焦躁。
他又警惕地看向不远处几个同样拿着饼的军官,他们眼神闪烁,互相使着眼色,悄悄地将饼藏入怀中,或者趁人不注意丢到营帐角落的阴影里。
老兵心头一凛,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
“有毒?还是……邪术?”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不动声色,默默地将手中的饼掰下一小块,只有指甲盖大小,塞进嘴里,用仅存的几颗臼齿细细地、反复地咀嚼,用全部的感官去感受那饼的味道和质地。
果然,除了麦香,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异样感更加清晰了!
他强忍着胃部的痉挛,将剩下的大半块饼,飞快而隐蔽地塞进了自己破旧裤腰的深处。
他的手,在宽大的、沾满泥污的袍袖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他悄悄挪动脚步,退向人群的边缘,退向更深的阴影里,如同受惊的鼹鼠,只想离那些散发着“香气”的饼车和正在变化的“同伴”远一点,再远一点。
营地表面上的秩序因食物的到来而稍显稳定,饥饿暂时被压制。
然而,一种无形的、更加致命的毒素——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疯狂催化剂——正随着胡饼的香气和人们的吞咽,悄然扩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那些没有吃饼的人,或是因为警觉,或是因为动作慢没分到,此刻看着身边同伴眼中逐渐泛起的猩红、脸上无法掩饰的狂躁扭曲,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带着兽性的喘息,心中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越勒越紧,几乎要窒息。
……
……
驿站后院的气氛比前院更加压抑、凝滞。
这里聚集着更多惊魂未定、如同惊弓之鸟的宫女、太监,以及少量负责守卫皇帝居所的大内侍卫。
他们像一群被驱赶到角落的受惊鹌鹑,挤在一起,互相依靠着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和安全感,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偶尔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高力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步履沉重地再次走进李隆基所在的房间。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得硌手的木盘,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个金黄色的胡饼——这是他从裴徽送来的饼车里,亲自挑选出来,品相最好、烤得最均匀的。
饼的温热透过木盘传到手心,却丝毫不能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陛下,”高力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卑微的平静,试图打破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试图安抚眼前这头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困兽。
他将木盘轻轻放在李隆基面前的桌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裴徽虽已离去,行止或有……不妥,但终究心念陛下安危,特意让人送来了十车胡饼。老奴斗胆揣测……”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他方才冲撞圣驾,强……强请贵妃娘娘移驾,心中必定惶恐不安,加之长安军情如火,十万火急,瞬息万变,这才不敢面圣陈情,匆匆离去。留下这些军粮,想必亦是表达忠敬之意,陛下……还请暂且宽心,保重龙体为要。”
高力士这番话,既是在安抚皇帝,也是在努力地说服自己,试图为这混乱不堪、处处透着诡异和屈辱的局面,找到一个勉强合理的、不那么绝望的解释。
李隆基坐在那张简陋的胡床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僵硬的木雕,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帝王仪态。
然而,他紧握在膝盖上、指节发白的拳头,以及紧绷得如同弓弦的下颌线,都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屈辱、愤怒和冰冷的猜忌。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盘中的胡饼,那金黄的颜色、饱满的形状,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眼,充满了恶毒的讽刺。
他像被烫到般猛地别过脸去,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既没有去碰那些饼,也没有回应高力士那小心翼翼的劝解。
杨玉环被裴徽那强健有力的臂膀不由分说“扶”上马背、绝尘而去的画面,和裴徽离去时那甚至没有回头一瞥的、彻底“目中无君”的姿态,反复在他脑海中撕扯、重演。
每一次重演,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残存的尊严。
李隆基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屈辱、滔天的愤怒,以及一种被最信任(或自认为该被惊惧)的臣子彻底背叛后的冰凉彻骨。
裴徽!
一个小小的郡王!
朕给你宠信!你竟敢如此!
竟敢像掳掠一件战利品般抢走朕的爱妃!
就算是朕下旨勒死贵妃,那也是朕的贵妃。
留下几车破饼就想抹平一切?
就想让朕感恩戴德?
长安?长安再危急,难道比朕的颜面、比朕的贵妃更重要?!
这分明是借口!是赤裸裸的藐视!是向天下宣告他裴徽的跋扈和朕的……无能!
朕……朕一定要他付出代价!要裴家满门为今日之辱陪葬!
这饼……这贼子留下的东西!朕岂能吃?!
吃了,朕的颜面何存?!朕的帝王威仪何在?!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问出一个他此刻极度关心、却又被巨大的愤怒暂时掩盖的名字:“杨国忠呢?!”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先前兵变,乱兵索命,他害怕丢命,像个耗子一样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如今军心……暂且算是平定了,他怎么还不滚出来见朕?难道还要朕派人去请不成?!他这个宰相,当得真是好啊!”
话语中充满了迁怒和怨毒。
高力士心头一紧,知道皇帝此刻急需一个发泄口,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道:“回禀陛下,老奴一刻不敢忘,已差遣数名得力人手,持灯火在驿站内外、马厩、柴房各处仔细寻找杨相了,只是……驿站房舍杂乱,加之天色已晚,内外尚有些混乱,眼下……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老奴……老奴该死!”
“废物!都是废物!”李隆基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烦躁地骂了一句。他想斥责高力士办事不力,想痛骂那些找不到人的侍卫都是饭桶,更想将满腔的怨愤都倾泻到那个“惹祸”的杨国忠头上……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
“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惨叫,如同冰冷的钢针,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猛地刺穿了后院压抑凝滞的寂静!
这惨叫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惨叫声如同被点燃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疯狂蔓延开来,此起彼伏,瞬间连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足以撕裂夜空的恐怖乐章!
其间夹杂着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铿锵”声、钝器砸中肉体骨骼的沉闷“噗噗”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野兽般失去理智的咆哮……还有那清晰得如同就在门外、就在耳边炸响的、充满了最原始暴戾与毁灭欲望的呐喊:
“杀!杀了那昏君!!!”
“昏君误国!宠信奸佞!害死贵妃!杀了他!!”
“报仇!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杀光他们!!”
“撕碎他们!!”
……
……
这些声音,不再像白天兵变时那样带着明确的诉求(如诛杀杨国忠)和愤怒,而是充满了纯粹的、赤裸裸的、完全失去理智的疯狂杀意!
目标无比清晰地直指后院,直指这间小小的屋子,直指大唐天子李隆基!
李隆基和高力士瞬间僵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隆基脸上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一片空白的难以置信。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冰冷,冻结在血管里。
高力士更是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最后一丝人色也消失殆尽,在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
巨大的恐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
“护……护驾!!!”李隆基的尖叫声终于冲破了他因极度恐惧而痉挛的喉咙,带着破音的凄厉,完全失去了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老人的绝望哀嚎。
他甚至顾不上皇帝的身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胡床上翻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扑向房间内唯一能提供一点可怜遮蔽的——那张沉重的木案后面!
他拼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明黄色的龙袍在桌底的阴影里剧烈地抖动。
高力士的反应终究是快了那么一些。
求生的本能和数十年宫廷斗争磨砺出的警觉,让他在皇帝尖叫的同时,猛地从地上弹起!
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了,他一个箭步冲到房门边,用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手,猛地将眼睛凑近门板上那道细微的、用于窥视外间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一眼!
高力士整个人如同被九天神雷狠狠劈中!
他猛地向后一个趔趄,后背“咚”的一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他双眼圆睁到极致,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嘴巴大大地张开,形成一个无声的呐喊,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瞬间抽干,堵死在喉咙里。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扭曲成一个混合着极致惊骇、难以置信和末日降临般绝望的恐怖表情。
他看到了真正的地狱!
后院那点可怜的、勉强维持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彻底化作了修罗屠场!
无数双眼赤红如血、口角流着浑浊涎水、面容扭曲狰狞如同从十八层地狱爬出的恶鬼的士兵(正是那些狼吞虎咽吃了胡饼的人!),正挥舞着刀枪棍棒,甚至赤手空拳,以完全超出常理的疯狂力量和速度,不顾一切地攻击着试图阻挡他们冲击皇帝居所的、忠于职守的大内侍卫和少数还算清醒的龙武军士兵!
他们的攻击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力大无穷,悍不畏死!
一个侍卫刚砍倒一个狂兵,立刻被旁边扑上来的另一个死死抱住,那人竟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狠狠一口咬在侍卫的脖颈上!
鲜血狂喷!
血腥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瞬间灌满了高力士的鼻腔,令他几欲作呕。
更可怕的是,高力士看到一些原本还在奋力抵抗的侍卫……在砍倒了几个发狂士兵、被飞溅的腥臭血液溅到脸上、甚至嘴里后,他们挥刀的动作忽然僵了一下,眼神竟也开始变得不对劲!
喘息陡然粗重起来,眼球开始爬上血丝,脸上肌肉抽搐,攻击的动作带上了一丝狂躁的、不分敌我的意味……仿佛那致命的、令人疯狂的毒素,正通过血腥的厮杀和飞溅的体液,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扩散!
而他最恐惧的视线尽头,正是那扇摇摇欲坠的、通向皇帝藏身之处的房门!
几个浑身浴血、眼珠赤红如同燃烧的炭块、发出野兽般嗬嗬低吼的狂兵,已经嘶吼着、撞开了最后两个踉跄阻挡的侍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疯狗,直直朝这边扑杀过来!
他们扭曲的面孔在昏暗的火光下如同恶鬼,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欲望!
那十车散发着“善意”麦香的胡饼,此刻在所有人的感知里,已然化作了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催命的毒符!
裴徽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被“救”走的贵妃,更是一剂将整个大唐帝国最后的逃亡队伍、连同它至高无上的皇帝,一同推向彻底崩溃与疯狂深渊的致命毒药!
马嵬驿的这个血腥之夜,彻底被疯狂和绝望所吞噬。
油灯的火苗在门外传来的狂暴撞击声和嘶吼声中疯狂跳跃,将李隆基蜷缩在桌下的、抖成一团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正在被无形巨手扼杀、濒临破碎的图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