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晏垂眸，缓缓为白泽又续了一杯，这才慢条斯理地拒绝，“我做不到。”，听起来平淡，却根本不容人质疑。
“我若执意要去，化不化形我都会去。”白泽的眼中寒意乍现，周身气息骤然凌厉，他不屑地说，“日行千里对我而言不过等闲，从此地到中原，两三日的功夫罢了。”
“不许去！”阿晏敛了笑意，手上的酒杯重重地搁置在木几上。酒液激荡，洒在木几上，一层氤氲水雾自杯口升腾，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一个小小的结界凝聚而成。
阿晏垂眸沉思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杯沿。良久，他才抬眼看向白泽，声音低沉而平静， “且不说你灵力尚未恢复，就连过往的记忆都尚未找回，这般贸然前往中原……”他顿了顿，眸色渐深，“你可曾想过，会遇到什么？”
白泽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我能应付。”
“小妹临走前，特地关照我务必护你周全。”阿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是万般无奈，“她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你若再入险境…”
“轵邑不过是个闹疫病的城镇，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白泽嗤笑一声，直视着阿晏，冷冷地说道，“晏公子，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你什么都不知道。”阿晏唇角微挑，眼底浮起一抹讥嘲。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白泽沉默一瞬，坦然颔首，“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轵邑就在神农山下。”
“那又如何？”白泽的眉头微蹙，他难得耐着性子，眼里却是满满的不屑。
阿晏犹豫着，缓缓举起酒杯一口饮尽。他盯着杯中的一滴残酒，幽幽道，“当初，新帝忌惮你，设局要取你性命。你这条命，是小妹赔了半条命才救回来的。若你灵力全盛，自是无惧，若让新帝发现你还活着，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届时，你又如何应对？”
”新帝？“他低声喃喃，越发觉得荒谬。他怎么都想不到，过往的自己竟会与这大荒的权贵牵扯上关系。
面前的酒碗始终满着，澄澈的酒水平静如镜，清晰地映着他紧锁的眉宇。
院子里忽起了一阵寒风，卷着枯叶落在他的酒碗里，倒影中他那张困顿的脸无声地皲裂成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白泽抬眼望着渐沉的暮色，忽觉这偌大的天地间，于自己竟有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曾经他只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受了伤，灵力尽失，缺了记忆….不过是重新开始的契机，那些空白的过往无足轻重。
可此刻，他忽然觉着，那些丢失的记忆，如无数细密的丝线，正扯得他心里一阵阵地难受着，而线的另一头，或许正牵连着记忆长河中很重要的那个人。
他的利爪不自觉地刺入青石板，在坚硬的石面上留下五道深深的刻痕。
那夜，岁岁故意盖在他头上的大氅，现在他懂了。这个明知他与新帝有血海深仇，却仍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的傻姑娘，不惜损耗自己的妖丹也要救他….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他竟迟钝至此。
半晌，他低笑起来，似带着几分自嘲。
“留在这里，等岁岁回来。“阿晏低声规劝，“我以性命担保，没人能在清水镇伤你分毫。“
“这时疫有蹊跷，我不放心岁岁身处险境。轵邑我一定要去。让我在这枯等，”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眸在暮色中泛起鎏金般的光泽，碗中酒液猛地燃起幽蓝烈焰，“我做不到。”
阿晏展手而过，银白色的灵力自他掌心倾泻而出，烈焰瞬间凝固成冰。冰晶在碗中炸裂，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可知暴露身份的后果？“阿晏厉声质问，他的指尖尚凝聚着未散的灵力，直指白泽的心口。
白泽不为所动，缓缓闭上眼睛，待他再睁开时，那双标志性的金瞳已化作了寻常的墨色，就连头上的灵角也已隐没无踪，他说，“我会隐匿好自己的身份。”
阿晏的指尖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收回了凝聚着灵力的手。依他对白泽了解，白泽一旦决定的事，便无回旋余地。
“一会儿我让左耳叔送你到轵邑城门口。轵邑暂且只进不出，如今轵邑只进不出，左耳叔需得赶回来接应我，不能随你进城。进城后你自己务必要小心。”
白泽郑重地点点头。
阿晏又蘸着酒水在木几上草草画了路线，边画边解释，“舅舅早年在那置了处老宅，我们往常去轵邑都在那里落脚。长街上有一家涂山氏的香膏铺子，从铺子的后门拐出去便是小妖的收容所。倘若岁岁不在老宅，你可以去收容所寻她。”
白泽垂眸凝视着酒渍绘就的图册，默默记下这上面阡陌纵横的街巷。他催动灵力，庞大的身躯渐渐收缩，雪白的毛发上不知从哪沾染的污渍与尘灰。
乍一看，真如一只脏兮兮的寻常流浪小狗。
阿晏俯身将他拎起，指尖却在触及那身污浊的毛发时顿了顿，又一脸严肃地点着他的脑袋叮嘱：”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轻举妄动！你若死了，岁岁…也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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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轵邑城内一片寂寥。
青石板路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贴着墙根疾行。它的皮毛暗淡无光，一块黑一块灰地粘连着，瘦小的身影在昏黄的街灯下时隐时现。
穿过三条空荡荡的街巷后，它在一座围墙上爬满枯藤的府邸前驻足。
府门前的石狮缺了半只耳朵，石狮的眼里积着昨夜的雨水。
流浪狗盯着那汪积水看了许久，水面倒映出的分明是一双金色的妖瞳。
它到石狮背后，在青苔斑驳的墙角寻得一处勉强遮风的凹陷。它蜷成一团，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闭目假寐。
它的鼻子埋在蓬乱的尾巴里，警惕地环顾四周，偶尔有夜巡的更夫经过，灯笼的光亮扫过墙角时，它便彻底融入黑暗，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就这样守着月色渐渐淡去，晨曦微露。
府邸沉重的大门吱呀呀地打开，防风邶一袭绯色锦衣踏出门槛。他手中牵着一位薄纱覆面的女子，那女子低垂着头，紧紧随在他身后。
流浪狗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乌黑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缩成一条细线，正与防风邶眼角余光投来的漫不经心的一瞥撞个正着。
“怎么了？”女子低声问防风邶。
防风邶抬抬眉，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没什么。”
流浪狗故意无视防风邶眼角的一抹笑意，又故作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
日头渐渐升起，厚重的大门再次吱呀一声从里侧打开，未及见人，先闻其声，岁岁清朗的声音传来，“蓁蓁，你说孩子们会喜欢我做的糕点吗？”
流浪狗起身望着大门，只见岁岁抱着鎏金缠枝食盒轻快地跨出门，杏色罗裙在晨风中翻起蝶翼般的褶皱。蓁蓁面带着和善的笑意，随在她身侧，手上提着的青瓷食盒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
岁岁刚跨过门槛，一眼便瞥见石狮旁蹲坐的那团灰影。她脚步一滞，好奇地打量着它。
流浪狗亦仰着头，乌黑的眼眸里映着晨光，里面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