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我抬眼，声音压得极低，像把钝刀刮过纸面，尾音却轻轻上扬，带着一点试探的钩子。
刘星阳原本正低头翻着一沓文件，钢笔尖在纸面上顿住，洇出一点蓝黑的墨。他闻声抬头，眉心先是一蹙，随后慢慢松开，像把折起来的扇子一点点展平。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下来，像两口突然加盖的井。
“听说了，”他顿了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但不是都处理好了嘛，造成那件事情结果的人不都已经交到有关部门了嘛。而且我还听说，张哥，你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处分，不过是暗地里的处分。”
他说到“暗地里”三个字时，声音忽然压低，像怕惊动空气里潜伏的耳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的边缘，纸页被揉出一道细小的波浪。
我盯着他，嘴角一点点咧开，笑意却未达眼底，像冰面裂开的纹路。“你知道的这么多，看来我来找你是找对了。”
刘星阳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他干笑两声，手指慌乱地去摸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又合上，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我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别人瞎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
他的辩解像被风吹散的烟，稀薄得几乎抓不住。我向前迈了半步，皮鞋跟碾过地板，发出一声短促的“咯”。
“有人被冒名安排进去了这件事情很多人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调查这么多干啥呢？”我站起身，影子斜斜地压过去，罩住他半边脸。
刘星阳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的墨点。他下意识往后靠，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怎么知道的，我也不知道，你怎么问我，我也回答不了你。”他的语速陡然加快，尾音却打着颤，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我垂眼看他，目光像秤砣一样压在他头顶。“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也懒得管你。”我转身，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又倏地停住，“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在足球赛之后把那件事情的几个参与者都叫出来。”
刘星阳的指尖在杯沿上敲出一串凌乱的节拍。“你要干什么？”他抬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两把小刷子。
“不该问的别问。”我侧过身，声音冷得像刀背。
他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像被抽掉一根骨头。“好，不过……张哥，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吧，仕途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你以为拔棵草砍棵树就能解决嘛，只要这条路还在，就会一直不断的有人补充路上的花花草草，不断的有人扶持，早晚还是会长成参天大树的。而且他们又怎么能让别人随意的破坏自己的花花草草，警告还好，要是给人乱扣帽子，那就是有苦难言，有冤难申，有理没地儿说。”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指甲与木纹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盯着那道划痕，忽然笑了，笑声短促，像刀片划过玻璃。“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明白，但是我不信邪。老话说得好，仕途乃迷途，几人不糊涂，等到清醒时，已踏黄泉路。我只相信我自己。”
刘星阳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喉结又滚了一下，像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好，那足球赛结束后，你等我消息。”
“好的，麻烦你了。”我转身，手搭在门把上，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
“张哥，我手头还有工作就不送你了。”刘星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刻意的轻松，尾音却微微发飘。
“明白。”我拉开门，走廊的冷风灌进来，吹乱他桌上的文件，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门把在我掌心轻轻一旋，“咔”的一声轻响，像拉开一道夹缝。冷风先钻进来，接着是徐姐——她整个人几乎贴在门框上，鼻尖因走廊的凉意微微发红，呼吸带着白雾。她没敲门，也没出声，只是睁着那双杏仁似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一点走廊顶灯落下的碎光，像两粒细小的星子。
我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人攥了一把，面上却纹丝不动。门在身后合拢，我手掌顺势贴上她肩背，掌心隔着一层薄呢大衣仍能感到她肩胛骨的形状——像两片薄薄的刀片。我推着她往外走，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她高跟鞋在地板上“嗒嗒”两下，像两声短促的问号。
走出三步，我松开手，指尖却残留着她大衣上细绒的触感，痒丝丝地往皮肤里钻。我故意把声音放得松散，像随口闲聊：“你刚刚都听到了？”
徐姐偏头看我，嘴角翘着，弧度却冷。她抬手把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甲上的裸色甲油在灯下反出一点微光。“是啊，怎么，你要杀我灭口？”她尾音上扬，像玩笑，可瞳孔里一点笑意也没有，黑得能映出我微微抽搐的嘴角。
我喉头动了动，舌根发苦，却立刻咧开嘴，笑声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开什么玩笑，我灭什么口，我和阳哥什么都没说。”我耸耸肩，肩膀的关节发出极轻的“咔啦”一声，仿佛这样就能把紧绷的弦松开。
徐姐没接话，只是低头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她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一道细线，像一道关上的门。“你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我就是好奇而已。”她声音轻得像呵气，却字字清晰。
我盯着她耳后的碎发，那缕头发不听话地又滑落下来，像一条细小的裂缝。我往后退了半步，鞋底在地面蹭出短促的摩擦声。“你去忙去吧，我先走了。”我转身，步子迈得比平时大，大衣下摆扫过小腿，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
走出五六步，我忽然刹住，鞋底“吱”地一声。回头时，徐姐还站在原地，走廊顶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蜿蜒的蛇。我抬手，食指在空气里虚虚一点，像在点她的额头，又像在点自己的太阳穴。
“今天这件事情不要跟任何人说，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我声音压得很低，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舌尖。话出口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擂鼓，一声比一声重。
徐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指甲上的微光闪了一下，像一把极小的刀。我转身继续走，直到拐过走廊拐角，仍能感觉到她目光黏在后背，像一层潮湿的雾，迟迟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