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落得密了，像有人从天上撒碎纸。我垂着头，盯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膝盖上方盘旋，又很快被风吹散。耳边只剩雪压枯枝的轻响，和知夏姐细不可闻的呼吸。沉默像一层霜，把我和她的影子牢牢冻在长椅上。
“其实……”我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哑得像被雪捂住的琴弦，“对于故安这个人来说，她要是喜欢上了其他人，那她一定会有她的理由的……”
话音落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雪一起沉下去。指尖在手套里蜷了蜷，掌心潮湿，像攥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我盯着远处路灯下浮动的雪尘，目光却穿不透那片白茫茫。
“我虽然不能接受，但是……”我顿住，喉咙发紧。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顺着眼角滑进围巾，留下一道冰凉的线。我咬了咬下唇，尝到一点铁锈味，“如果非要我有什么回应的话……”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我深吸一口气，冷气灌进肺里，刺得生疼。
“那就支持她好了……”
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声吞没，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脚边，震得长椅微微颤。我垂下眼，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雪地里缩成小小一团，像被丢弃的旧玩具。
知夏姐猛地转头，围巾上的雪簌簌落下。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黑眼珠在雪光里亮得吓人，仿佛要从我脸上剜出答案。
“你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她的声音劈了雪幕，带着不可置信的颤。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她的手从膝头抬起，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最终落在我的袖口，攥得死紧。她的掌心滚烫，透过两层衣料烙在我腕骨上。
我垂眼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忽然觉得那温度烫得吓人。我轻轻挣了挣，没挣开，却也没再用力。
“什么叫就这么放弃了？”我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寒风里碎成几截，“我这是成全。”
雪落在知夏姐的睫毛上，她眨也不眨，水珠滚下来，像一滴泪。我别开眼，盯着远处被雪压弯的枯枝，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放弃是对爱情的另一种成全。”我顿了顿，喉结滚动，“爱上一个人不需要勇气，但是放弃一个爱上的人却需要很大的勇气。”
风忽然大了，卷起地上的雪粉，打在我们之间。我眯起眼，看见知夏姐的嘴唇在抖，却死死抿着，像要把所有质问都咬碎咽回去。
“很多时候相恋的人不能相爱，相爱的人不能相恋。”我每说一个字，胸口就空一分，像有人用钝刀一点点挖走里面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是我爱你而你却不爱我，你爱我而我却不爱你。”
雪落在我的唇上，化成水，咸涩得像是提前尝到的眼泪。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湿冷。
“不是所有的拥有都值得，有时失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知夏姐的手松了松，又猛地收紧。她的指甲隔着衣料掐进我的皮肉，疼，却远不及心里那道口子。她往前倾了倾身，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一点薄荷牙膏的凉意。
“你觉得失去故安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雪粒的寒意。
我垂下眼，看见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雪地上重叠，又被新雪一点点覆盖。我轻轻摇了摇头，雪粒从发梢抖落。
“我没有这样说。”我抬眼，对上她通红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前提是故安爱上了别人，而我还依旧爱着她……”
我停顿，雪落进领口，化成水，顺着脊背滑下去。我缩了缩肩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样的话……与其我爱而不得，不如说成是解脱……”
最后一个字出口，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咔”地裂了一道缝。知夏姐的手终于松开，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雪落在她掌心，很快化成水，像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
雪忽然斜斜地扑下来，像谁把一簸箕碎盐径直倒在我脸上。我眨了眨眼，睫毛上的冰碴子“嚓啦”一声碎开，心里却“咯噔”一下，冒出一串咕噜噜的问号。那问号越滚越大，撞得胸口发闷。我偏过头，盯住知夏姐的侧脸——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唇角却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雪里突然绽开的红梅，怎么看怎么可疑。
“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你问我这个问题干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只伸手掸了掸围巾上的雪。雪粒扑簌簌掉下来，落在她的靴尖，像一小撮碎钻。半晌，她才抬眼，眸子里映着路灯的橙光，亮得几乎透明。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答案，怎么了，不行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韧劲。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长椅上的冰疙瘩，指甲缝里塞满了雪泥。我松开手，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炸成一团雾。
“行，我姐说话，能不行嘛。”
这话听着像玩笑，却透着股讨好的酸味儿。知夏姐果然笑出了声，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像被雪压弯的柳条，轻轻一弹又恢复如初。
“别贫啦，”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的雪，声音被风揉得软软的，“雪越下越大了，你回去吧，我就先走了。”
她转身时，围巾的流苏被风扬起，扫过我的手腕，痒酥酥的。我下意识伸手想拽，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雪粒子趁机钻进袖口，贴着皮肤一路滑到小臂，像一条凉丝丝的小蛇。
“那我就不送了，”我缩回手，插进兜里，声音闷在雪中，“这么大的雪，你开车慢点。”
知夏姐已经走出两步，闻言回头，冲我摆了摆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没眨，反而弯起眼睛，那笑意从眼角一直淌到嘴角，像融化的蜜。
“知道了，”她扬声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你还教育起我来了。”
她最后那个笑被风雪揉碎，像一片被吹散的蒲公英，轻飘飘地落在我心口，却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成一团灰影，最后彻底融进白茫茫的雪幕里。风忽然大了，卷起地上的雪粉，打在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