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易家祖宅分外热闹。
年逾古稀的族老,平日里因为耳背,再加上腿脚不利索,已经甚少出门。
这日也被薅来端坐在家宴的首位上。
再算上几个同辈的男子,设了十几张俎案还容不下。
其他的晚辈郎君们就在旁管着斟酒布菜。
族人知道易禾是个礼官,饮宴的规矩极大。
因而侍奉得小心翼翼。
五辛自然不能上桌。
易禾也没让他们失望,饭用得一板一眼矜持不苟。
除了开宴前提了一杯酒,此后再没有多余的话。
易重一直暗自留意她的神色,试图从中窥测出点什么。
但还是拿捏不准。
要说回乡省亲,家宴上自然应该热络一些。
可又想到如今易禾已经官至公卿,许是在意官体,所以才不得以端着架子。
二者皆有可能的事,最是让人伤脑筋。
按照冀州当地饮宴的规矩,一巡过后,他又主动敬了易禾一盏。
易禾瞧了瞧席间,只道:“每四肴之后方可行酒。”
这话本可以委婉说开,偏偏她语气凉薄。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易重被下了脸面,只能默默地将酒盏搁下。
直到数着又布四菜之后,才再次朝她举杯。
易禾仍旧面无表情地饮了。
而后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案上的小鼎:“这是什么?”
易重答:“是狗肉。”
易禾听罢就搁了筷子。
“亵渎雅趣,不吃也罢。”
易重这才知道犯了忌讳,赶紧命人讲这道菜撤了下去。
之后的气氛愈加凝重。
席间每人隔着俎案提心吊胆地轮流向她敬酒。
易禾来者不拒,不偏不坦都喝了。
就是仍然没说什么话。
因为她鲜少开口,族亲们自然也不敢多言。
一顿家宴就这么半冷半热地用完了。
易重随即命人撤了餐盘,换上了茶汤。
喝过一盏茶,易禾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本官记得当年离开冀州时,几位长辈都已成亲,今日怎么不见几个后辈在此?”
易重没想到她还关切这些,只答:“庶出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易禾不露声色:“想必再有几年光景,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
“是。”
易重见她绕不过这个话柄,只好派人去催他们来给易禾请安。
片刻,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屋外,齐齐向她见了礼。
易禾起身跟他们打过照面,转身又问了句:“这几个庶出的孩子可有进学?”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发觉他们跟在案前端茶摆酒的几个嫡出小郎不大一样。
明显的衣冠仪容都不够规整。
既然得知要见贵客,想必是已经收拾过的。
但外人还是一眼看出差别,可见素日里他们不一定过得如何。
易重见易禾的眼神不停地在几个孩子身上流连,猜到她发觉了什么又不好明言,是以故意用进学一事来做试探。
于是颔首答道:“大人放心,易家儿郎女郎无分嫡庶,及冠和及笄之前都在上学。”
易禾点了个头:“嗯,反正族中有夫子,不用多费束修,务必不可使学业荒疏。”
说罢她呷一口茶,又不紧不慢地叮嘱:“我父没有纳妾,本官也没有庶出的兄弟姐妹,比不得几位叔伯家人丁兴旺。
但有些事你们还需牢记,咱们世家门第,向来没有苛待妾室和庶出的规矩,日后凡有类似传言出去,本官即便远在建康,也难抬起头来。”
她自认这话说得没错。
南方士族以江左为例,奉行不讳庶孽。
而冀州却相反,当地风俗便是鄙于侧出,频繁重娶。
其实说白了,大晋的庶出子弟,与其说受外人歧视,倒不如说是受族人歧视。
归根结底,就算嫡子之间要争继承权,那么他们也会互相歧视。
这与出身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而一旦族人亲眷有苛待庶出的流言传出去,御史台那帮人可不管你是在建康还是在冀州。
高低要劾你一回“家门不肃,何以治下”。
自然了,易禾这么说不是担心被弹劾。
而是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震慑族人。
易重闻听此言,讪笑着应下:“大人放心,日后我一定亲自过问这几个孩子的起居学问。”
“嗯,这就对了,既然纳了妾室又有所出,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教养。”
这话说完,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下许多士族为了人前显贵,多爱频繁纳迎姬妾。
可那都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易家算什么?
算是易禾这一脉四世累官挣来的荣耀,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连贵族宴饮的规矩都不清楚,学人家望族纳妾倒是快。
有这些功夫和钱财,早该用在训教后世上,也不至于自己有心想抬举自家人,都寻不到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
再说冯撰在府上接到易禾的邀约,颇有些纳闷。
今日是他到冀州的第一天,按理应该跟族亲寒暄叙话,为何要喊一个外人去。
除了让他当面揭露易家人这阵子的行径,应该再无其他可能。
可这样的事怎么做得?
易禾省亲完就会回京,自己还要在冀州长久地住下去。
得罪一门当地望族,怎么盘算也没有好处。
可又转念一想,他虽然同易禾只见过两三次,但也觉得她智情皆备,昭如月明。
应当不会轻易带累旁人。
那今日究竟是为了哪般?
冯撰就这么琢磨了一路,一直到易府也没琢磨出对策来。
不过有一件事他没忘,无论是望族还是平民,只要上门拜谒,必不能空手。
所以也备了几件礼物登门。
……
门口接应他的是石赟。
冯撰一下车,石赟就瞧见他一脸晦暗不明的神色。
于是他小声关照:“你怕什么?你是冀州首富,他们还能把你吃了?”
冯撰连连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毕竟从来士庶有别,况且我倒没有多怕,只是有些心焦。”
石赟呵呵一笑:“放心,有大人在呢。”
“也是。”
冯撰一听这话,忽然又觉得没那么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