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徐闻拒绝了朝廷给徐家祖墓立碑,却准备给自己修坟。
如今他已经七十六岁了。
在这个朝不保夕、疫病饥馑如影随形的年代,能活到七十六,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堪称命硬。
可正因如此,徐闻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一口气,说不准哪天就断了。
朝中风云再变,已不关他的事,他心中牵挂的,不再是权位,而是身后之事。
在这个时代,人死后的排场讲究得紧。
生前你做得再好,死后没人替你修坟、立碑、设祭台,那就算白活一场。
尤其是王公贵族,陵墓不光是归宿,更是后人祭祀、传世记忆的象征。
建得大了,是荣耀;
修得简了,是耻辱。
更何况,皇帝登基之初,首要一事往往不是修宫殿,而是修陵寝。
你再年轻,也得先给自己备好“未来的家”。
有些皇帝登基时年方十几,自信天命长存、寿如松柏,结果没几年暴毙,坟都没修好。
尸体只能冷藏在冰窖,凄凉数载,等到皇陵修成再匆匆入葬,简直尴尬至极,丢人现眼。
徐闻不愿自己也落到那种下场。
他一生谨慎沉稳,最不愿留下什么“死后无处可埋”的笑柄。
他虽不是什么皇帝,但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摄政王,被称为“中兴之臣”、“相父之尊”,身后之事自然也得体面些。
于是,徐闻决定修陵。
消息一出,朝中无人反对。
相反,许多官员甚至松了一口气。
毕竟徐闻在朝中实在地位太高,连景泰帝都要称他“相父”。
一旦他哪日突然身亡,而又未安排后事,那才真叫天下震动。
可巧的是,就在前不久,石亨曾提议为徐家祖墓立碑,以表彰徐闻家族对大明的功勋。
那可是国家出资、由翰林院撰文的高规格待遇。
然而,徐闻当时一口回绝。
“祖墓已修,不必劳烦朝廷。”
说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
他从来都不喜欢人给他搞虚名,祖宗是祖宗,功勋是功勋,混在一起只会让后人分不清是孝道还是官场交易。
可如今,他却准备修自己的陵墓。
这事儿有人私下嘀咕,尤其是石亨:您当初拒了祖墓立碑,现在却修自家王陵,这不双标吗?
但谁也不敢当面说。
毕竟修陵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徐闻这种地位的王爷,不修,反倒显得不合规矩。
更何况,徐闻要修陵,是为了不拖累后人。
你说修排场吧,他自己掏钱;
你说走规制,他也按祖制一板一眼,从未僭越。
修陵第一步,自然是选址。
这事不能马虎。
王陵选得好,风水上说是福荫子孙,现实里也关乎身份体面。
朝中给出了几个备选地点。
第一处,是山东清平县。
那是徐家祖地,徐闻的出生地,青少年时代多在那里度过。
朝中不少人觉得,落叶归根,这是最自然的安排。
可徐闻直接否了。
物是人非,那里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清平县了,他不想回去。
一句话,道尽越王对往昔的彻底决绝。
第二处,是昌平的万寿山。
那里是大明帝陵所在,永乐大帝朱棣就葬在万寿山的长陵。
自永乐朝后,凡是皇家皇帝陵墓几乎都设在昌平,地势优良,山势雄浑,是被钦定的皇家风水宝地。
按理说,宗室王爷没资格葬在帝陵周边,但徐闻是例外。
他不是普通的王爷,而是被景泰帝亲口称为“相父”的摄政王。
若说功劳,徐闻在土木之变后稳定朝纲、拥立景泰称帝;
若论威望,他辅政数十余年,文武百官敬服。
越王要在帝陵附近择一方安息之地,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景泰帝听闻徐闻选址于万寿山,不仅没反对,反而破例亲准。
甚至派人特地清理出靠近长陵的一块缓坡,说:“相父可于此安息,与祖宗同荣。”
徐闻点头:“如此,也好。”
陵址定下之后,便是陵寝的规模、结构与陪葬品筛选。
虽说是王陵,但徐闻要求:不僭制,不逾矩,不照皇陵那一套来。
但也不能太简陋,丢了越王的脸。
他召来十几位能工巧匠,专门从江南调来善于青砖堆砌、石雕精细的匠人,还让工部派人监督结构合规。
建造上不过分奢侈,但每一砖一瓦都极讲究。
然后便是陪葬器物。
这个就讲究得多了。
越王府自掏腰包,命人全国搜罗上等器皿、器具,筛选标准只有四个字:品相极佳。
从景泰六年春到冬,前后近十个月,东南西北搜集的珍品堆满了三间库房。
有琉璃花瓶,有嵌宝玉带,有海外进贡香木器皿,更有少见的珐琅彩瓷。
其中有一件,色彩明亮,釉面通透,花纹缠枝莲,与旧时所见皆不同。
徐闻亲自召工匠来问:“此物何造?”
工匠跪地回道:“此乃新工法,用铜胎画釉,再经多层焙烧而成,京器之精,故名‘景泰年制’。”
徐闻捻须细看,见那蓝色釉中泛出宝石般的光泽,既不浮艳,又沉稳大气,当即一笑,道:“此物,可称‘景泰蓝’。”
此名自此传开,景泰蓝,便成了此类工艺的代称,流传百年不衰。
徐闻将其列为第一陪葬之器,亲笔题名、刻款封存。
后世工艺流派,皆溯源于此。
陵寝最终于景泰七年动工,工期定为五年。
徐闻站在万寿山的缓坡之上,暮色苍茫,山风徐来。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那巍峨静穆的长陵,那是太宗皇帝朱棣的陵寝,曾经的主上,如今沉睡于此已有四十余年。
徐闻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穿越时间,仿佛回到了那烽烟四起的靖难岁月。
那年他不过弱冠,便随太宗披甲南征北战,奔走于金川门下、滹沱河畔。
血雨腥风中,他亲眼见证太宗从藩王走上皇位,亦见证了永乐盛世的起于艰难。
他记得,太宗曾对他说:“日后大明若有危难,还请你护我江山。”
如今几十年过去,皇帝换了几代,大明几经风雨。
靖难之志,永乐之托,终不曾辜负。
徐闻低声道:“太宗皇帝,您的嘱托,我做到了,大明还在。”
风吹过,他的衣袍微动,白发在风中飘起。
望着朱棣的长陵,徐闻眼神柔和下来,像是与一位旧日亲人道别,又像是告知一件功成事了的旧约。
“此后数百年,我也可以来陪你了。”
身后是景泰帝赐的卫士与工匠,身前是刚刚平整出的墓基。
徐闻眼中不见悲意,只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人到尽头,能留一方净土,已是幸事。”
他这一生,扶人做了皇帝,也被人奉为“相父”,守住大明半壁江山,镇住群臣朝纲。
而今七十六岁高龄,修一处陵,择一器陪葬,不过是为自己画上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