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至,流火铄金。
连月暴雨引发的涝灾延误了河道疏浚,最终迫使本应在三月举行的春试拖至了六月中下旬,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夏试”。
京城仿佛被骤然投入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漩涡。
从帝国最偏远郡县跋涉而来的学子们,如同迁徙的候鸟,背负着简单的行囊,裹挟着尘土、汗水与对前途的热望,密密麻麻地涌入了这座大乾的心脏。
街头巷尾,处处可见身着儒衫或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肩头挎着沉甸甸的竹制书箱,步履匆匆,面庞或焦灼,或兴奋,眼神里跳跃着渴望的光芒。
京城的制高点,歌剧院那巨大的、覆盖着琉璃穹顶的塔楼顶层,名为“璇玑阁”的房间内,却是另一番静谧天地。
此地是绝对的禁域,专属于大乾帝国最尊贵的两位主人。
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如同剔透的水晶幕墙,将京城的喧嚣繁华尽收眼底。
这是武清工业区的最高科技成果,烧玻璃。
据说现在武清那边已经可以烧制出近乎完美的琉璃器了,等过段时间林臻就可以卖出去天价。
房间内,昂贵的深紫色天竺进贡的厚重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足音。
空气里弥漫着特制的“凝露春华”的冷冽清香,带着松针、早梅和新雪的气息,丝丝缕缕,清雅沁人,完美隔绝了外界的暑气和嘈杂。
林臻半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紫檀木圈椅中,姿态闲适而慵懒。
他今日只穿了一身深青色杭绸常服,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极简的水波纹,素雅却难掩贵气。
一双长腿随意舒展着。
像个地主老财。
慕容嫣则与他相对而坐,姿态依旧保持着女帝的端雅,却也在夫君面前自然地松弛下来。她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至尊的玄黑十二章纹衮冕,而是换了一身极其华贵的明黄色宫装长裙。
这身裙装最为夺目的,是那夸张而优雅的拖尾设计——数只用赤金线、孔雀羽捻线以及各色彩宝精工细绣的凤凰,自她纤细的腰间迤逦而下,层层叠叠地盘旋、飞舞,最后拖曳在价值连城的波斯绒毯上,足有丈余!
这些凤凰尾羽铺展开来,如流金泻玉,光芒璀璨,堆叠在她座椅一侧的地毯上,如同一个异常华美的金凤软垫,又像一滩凝固的金色熔岩,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皇家威仪与女性魅力。
紫檀木小几上,两盏龙泉窑秘色瓷茶盏冒着袅袅热气。
浣碧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可见上次干呕就不是怀孕,而是其他原因造成的感冒。
她正玉立于林臻身侧,身着淡雅的月白色襦裙,神情温婉娴静,纤纤玉手执一把素面团扇,正轻轻地、有节奏地为林臻扇风驱暑。
另一侧,慕容嫣的心腹宫女麝月则低眉顺眼地侍立在女帝旁,准备随时听候差遣。
麝月今日打扮得格外清秀,一身藕荷色宫装衬得肌肤胜雪。
慕容嫣放下手中温润如玉的秘色瓷盏,目光透过剔透的琉璃巨窗,投向下方如蚁群般涌动的长街。
那些背着竹箱、步履匆匆的年轻身影,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责任感。
“夫君,”她轻轻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目光仍流连于窗外,“你看这些天下学子尽数汇聚京师,只为朝廷此次选才。依你之见,今年能有几人够格,考进皇家书院啊?”
林臻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也跟着投向那汹涌的人潮。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香醇的君山银针,才不紧不慢地回道:“题是我出的我知道,应该不会太多。”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归根结底,应试做官,考功名,这才是天下读书人认定的正途。孔孟之道,诗书文章,才是他们浸淫多年的根本。至于灵儿鼓捣的那些新学,像机关算学、格物致知、农桑水利、商贾杂学,在他们眼中只怕还是些奇技淫巧,难以登堂入室之物,更遑论为之苦读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不过这样也好。百年树人,教育的革新,尤其是像皇家书院这样完全打破传统的尝试,注定是趟浑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步子迈得太大,招进来太多懵懂或抵触之辈反倒会失了初衷,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灵儿在书院那边,本就压力巨大,一下涌入太多不知所谓的学生,她那边恐怕更要焦头烂额。”
慕容嫣闻言,唇角漾开一个理解而赞同的微笑,淡雅如早春初绽的玉兰:“夫君说得极是。朕如今是越来越觉得你当初所言字字珠玑。就说灵儿妹妹那边吧,那织女纺机,一机可抵十人之力,惠及天下桑蚕织户,缓解多少民生艰难;改良的龙骨翻车,救了多少遭了洪涝的农田;还有那水龙珠,居然能用于矿山排水,不知救了多少旷工性命。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大善举?反观朝中那帮饱读诗书的栋梁们,整日里吟风弄月,歌功颂德,结党营私,除了在钱粮赋税上动歪脑筋,往自己荷包里捞银子,再不就是躲在阴暗处算计倾轧,真要说到替百姓解决点实际问题又什么都不懂。”
她轻哼一声,凤眸中掠过一丝厌恶与不屑:“哼,简直百无一用是书生!”
林臻放下茶盏,对妻子的感慨报以理解的笑容:“政治传统如此,也怪不得他们。泱泱大国,承平日久,当官的标准早已固化。做官,关键并不在于掌握多少具体技能,而在于会解决问题——能识别问题关键,善用资源,驱使能人巧匠去落实。说白了,是个协调、管理、决断的位置。在这一点上——”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肯定,“皇家书院培养出来的,确实更偏向实际的技术型人才。他们懂原理,能实操,更能为官府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假以时日,这些‘技术官’会逐步渗透到各个角落,成为支撑整个国家机器高效运转的筋骨。”
慕容嫣听完,目光却并未轻松,反而掠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与惆怅。
她轻叹一声,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润的茶杯边缘摩挲:“道理朕都明白。可是……夫君啊,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棘手的是南边!”
她黛眉微蹙:“自平定了南楚旧地,新设那么多州县,缺的不是官职,是有能力、有担当、能踏实为民做事的实干之才!朝廷的冗官是不少,可真正堪用、愿赴边远艰难之地的人,少之又少。朕看着吏部报上来的空额单子,实在是心急如焚。以朕的意思……”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急切,“不如把选才的标准再放宽些?或者先让那些考取功名、资格尚可的人去上任,干着看?不行再换下来嘛!总比空悬着官职,任由地方秩序崩坏、豪强坐大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