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
皇宫。
“呼——”
最后一本奏折被朱笔圈定,武曌搁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黑红龙袍包裹着武瞾窈窕却疲惫不堪的身躯,那张足以倾国的绝美面容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
武瞾向后靠在宽大的龙椅上,袖袍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小鸢,”武瞾凤眸微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弹劾高相的折子……还没停?”
小鸢站在一旁,听到武瞾的声音,连忙躬身,一张脸上满是苦涩。
“回陛下,自慈善拍卖会后,弹劾便如雪片飞来,未曾断绝。奴婢按您的吩咐,一概挡了回去……如今,少说也有二十余封了。”
“二十余封?”武曌细长的眉梢轻轻一挑,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讶。
高阳携不世之功凯旋,声望如日中天,整个大乾谁人不知他睚眦必报?
此刻还敢上奏弹劾,怕是早已群情汹汹!
武瞾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无奈:“这次……是有些过了。”
“这一手指鸡为凤,闹得满城风雨,能不招来弹劾吗?”
“这捞钱之举,太直接,也太目中无人了。”
“陛下,如今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高相“指鸡为凤”,“专横跋扈”,“只手遮天”……”
小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武曌的脸色,声音越发低了。
“呵,”武曌嗤笑一声,凤眸中寒光一闪即逝。
她摇摇头,毫不在意的道:“些许流言,何足挂齿?少年得志,不狂……还算什么少年郎?”
武瞾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小鸢,淡淡的道:“你若是在高相那般年纪,便官居丞相,封侯拜将,替朕一举收回河西万里山河!朕只怕,你比他还狂上十倍!”
小鸢心头剧震,竟无言以对。
武瞾说的极对。
是啊,若她有高阳十之一二的成就……那场面,不敢想!简直不敢想!
她深深低头:“陛下圣明!”
“那些弹劾的折子,”武曌挥了挥手,意兴阑珊,“烧了吧,碍眼。”
武瞾缓缓起身,虽是深夜,却没有回寝宫。
而是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大乾皇宫最深处,那座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幽深祖祠。
大乾皇宫深处。
皇家祖祠。
檀香的气息沉凝厚重,缠绕着冰冷的石柱与历代帝王的牌位,长明灯的火苗在幽暗中不安的跳动。
武曌立于祖祠正中间,她那单薄的身影被拉的极长,投映在森严的牌位之上。
她褪去了象征至尊的明黄龙袍,穿着一身素白常服。
烛光下的绝美面庞,没了百官面前的威严,此刻显露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武曌指尖划过冰冷的紫檀木供桌,抬眸看去,视线最终停留在墙壁上一幅面带威严,身穿龙袍的画像上。
她出声低语,“父皇,曌儿心中有件棘手之事,难以下决定,所以便来了祖祠,希望您在天之灵,能给曌儿指引。”
“高相立下了大乾前所未有之大功,收复了河西万里江山,打通了西域,重挫了匈奴,就连三国联盟以制大乾的策略,也隐隐有崩盘之兆。”
“如此大功,朕理应重赏,可高相才弱冠之年,却已经是我大乾丞相,冠军侯,骠骑将军,朕该赏他什么?”
武曌声音响起,带着一抹苦笑。
她做梦都想不到,昔日那个揭下她求贤诏的大乾第一纨绔,竟在短短数年时间,令她有了一股封无可封的感觉!
祖祠内,一片死寂。
武曌心很乱,明日就是大早朝,高阳也将上朝,她想将这事定下来,当众封赏。
可以高阳现在的权势,如此迅速的攀升速度,她还真有点难办。
莫名的。
武瞾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小鸢的话。
这让武瞾压了好几日的思绪,骤然翻滚!
身为帝王,纵然被人说中心事,又岂能在外人面前,展现出普通人的脆弱呢?
天子,上承天道,下驭万民,一言可定万人生死,一眼可令万民颤抖,此乃天子!
可至高无上的权势所带来的,也必定是封闭的内心,极致的孤独!
祖祠,便是武曌心中为数不多的栖息之地,能说说心里话,即便是自言自语……
“父皇,小鸢跟了曌儿十年,她竟说曌儿喜欢上了高阳。”
“起初,曌儿只觉得胡扯,毕竟高相乃婉儿的心上人,曌儿视婉儿如姐妹,曌儿又怎会喜欢上姐妹的心上人呢?”
“更何况,高阳这厮极为好色,屡上青楼,花心至极,那绝非对外所说的伪装,他是真的好色,除去治国毒计,单论品德,曌儿极为讨厌。”
“试问天底下,谁又会喜欢上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呢?”
武曌自嘲,似是倾诉内心的苦闷,又似是拷问自己的内心。
“可……瞾儿似乎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自己有些厌恶的人。”
“他离去长安,长久未归之时,朕会深感无趣,迫切希望他回来,他有性命之危,命悬一线时,朕恨不得灭了燕国,屠了大燕帝都,为他报仇雪恨。”
“当楚青鸾归来时,夜色下,朕看着窗外的暴雨,想到他可能正在做的事,朕会有一股杀人的冲动。”
“朕可以骗天下人,可却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这颗心见了他,偏偏比见别人,要更为欢喜,跳动的也更快一些……”
武曌抬起凤眸,那双目光变的悠远,仿佛穿透了缭绕祖祠的檀香,回到了那段几乎将她压垮的岁月……
那时。
天下大乱,她于各方博弈中仓促登基,坐上了那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案之后。
可随之而来的并非滔天的权势,而是堆积如山的奏折。
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快要将她淹没,墨迹未干的紧急军报,地方灾情的哀嚎,世家大族明里暗里的掣肘。
朝堂上,荣亲王虎视眈眈,如毒蛇般游弋,排除异己,丞相徐玄机阳奉阴违,她的政令难出长安城。
那时,她就感觉似乎多了无数双大手,生生遏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喘不过气。
武曌仍记得,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殿内空旷的令人心悸。
她在烛光下,批阅奏折,人人都说帝王好,荣亲王想抢,现在的广陵王借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想回长安城祭祖。
可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广陵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这龙椅。
只是他与荣亲王不同,他打的算盘是,不论她武曌如何开疆扩土,丰功伟业,她终究是一介女子。
这大乾江山,轮不到外姓来坐,终要武家人来坐!
他所图的,终是皇位!
他们哪里知道,光是批阅奏折,就有多么不易?
她曾统计过,光是六月十三日,到六月二十日,短短八天之内,她便批阅了奏折一千八百六十五件,处理国事大小,共三千九百八十一件,等于每天要看两百三十三封奏折,处理国事497件!
当昏君容易,可想当一个好皇帝,却难如登天。
那一夜,她在那空旷的大殿内,记忆幽深,堆积如山的奏折压的她喘不过气,尤其诸多奏折中,还夹杂着许多废话。
再加上荣亲王的威胁,百官的掣肘,世家大族的盘踞,天下灾情的紧急。
那一夜,她凝视着面前的奏折,一直到眼前奏折的字都开始变的模糊。
她仍记得。
啪嗒!
一滴冰冷的墨汁,从她的指尖滑落,将面前的奏折晕染的一片污渍。
待她回过神来,却早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崩溃了。
巨大的压力,天下人的质疑,如一道万丈高的巨浪朝她拍来!
而她就像一叶孤舟,随时要被这巨浪吞噬。
她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亮,也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只能在朝堂上强撑,独自面对那些倨傲或阴鸷的面庞,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