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太足,反而让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热。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字开始模糊成一片。项目经理在会议室里滔滔不绝,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作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第三次时,我才不情愿地掏出来查看。是护工小李发来的照片——父亲站在家门口,手里拎着那个早已磨损不堪的行李包,眼神坚定地望着门外。照片下面跟着一条信息:“田姐,老爷子又收拾行李要出门,我劝不住。”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是本月第三次了。
“紧急家事,请假半天。”我给部门主管发了简短信息,抓起手提包就要离开。
“田颖,季度报告还没完成,你要去哪?”项目经理站在会议室门口,皱着眉头问道。
“我父亲又走失了。”我简短地回答,没有停下脚步。
“田颖,你得学会平衡工作与生活。”他的声音带着不满,“这个项目对公司很重要。”
我转过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王经理,我母亲去世二十年了,我父亲今年八十三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他现在只记得一件事——天冷了要给我妈送衣服。如果您觉得季度报告比这更重要,我随时可以提交辞职信。”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远处城市的喧嚣。我没等回应,转身走进电梯。
雪下得更大了。我开车穿梭在拥堵的街道上,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可能的糟糕情况。上次父亲差点走上高速公路,再上次他坐错了公交车,差点迷路在城郊。医生说他的病情在恶化,建议送专业护理机构,但我始终下不了决心。
“他是你父亲,不是你的孩子。”医生的话言犹在耳,但我知道,对父亲而言,我早已既是女儿,也是母亲。
我沿着通往老家的方向慢慢开着车,仔细观察每一个公交车站。雪花在风中打着旋,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在第三个公交站附近,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旧羽绒服,手里紧握着行李包,站在站牌下,像是在等车。
我把车停在路边,快步走过去。“爸。”
他转过头,眼神先是茫然,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小颖啊,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看你奶奶。”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奶奶去世已经十五年了。
“爸,外面冷,先上车吧。”我轻声劝道。
他摇摇头,固执地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不行,天气冷了,得给你奶奶送件毛衣。她最怕冷了,每年冬天都生冻疮。”
我看着他手中的行李包,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一角鲜亮的红色。那是我母亲最爱的红色毛衣,是她四十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这些年来,父亲忘记了很多事,却始终记得母亲喜欢红色。
“爸,妈妈已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多少次,我试图提醒他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每次都会让他重新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医生说,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更为仁慈。
“爸,妈妈不在了。”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我弟弟田磊,他不知何时也赶来了。他的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父亲的眼神瞬间变得困惑而痛苦,像是被刺穿了一个口子,记忆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防线。“不在了?”他喃喃自语,低头看着手中的行李包,然后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对啊,秀娟不在了。我知道的,我只是……忘了。”
这一刻,比他的糊涂更让我心痛的,是他的清醒。
我和田磊一起把父亲扶上车。车里一片沉默,只有暖气呼呼作响。
“姐,这样不行。”田磊终于开口,“爸不能再一个人住了。今天要不是邻居及时发现通知我,他可能又走丢了。”
“我知道。”我盯着前方被雪覆盖的道路,“但我答应过妈,会照顾好他。”
“照顾不等于冒险。”田磊的语气软了下来,“我打听过一家专业的养老机构,环境不错,有专业的医护人员。”
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把父亲送进养老机构?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回到家,我给父亲倒了热水,看着他吃下药。药效让他很快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他依然紧紧抓着那个行李包。
夜深了,田磊已经离开,我独自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手机亮起,是王经理发来的信息,询问报告的事。我关掉手机,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父亲的房间里传来响动,我轻轻走过去推开门。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凑近才听清:“秀娟,冷……给你毛衣……”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记得母亲生病的那年冬天,父亲每天下班后直接去医院,手里总是提着那个行李包,里面装着给母亲准备的干净衣物和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即使医生已经表示无能为力,父亲依然不肯放弃。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试试。”那时他对我说,眼神坚定。
母亲走后,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把我和弟弟拉扯大。他工作再忙,也从不缺席我们的家长会;生活再拮据,也总是想方设法满足我们的小愿望。现在他老了,病了,我们却要讨论是否把他送走?
第二天清晨,我被厨房的响动吵醒。走进厨房,我惊讶地看到父亲正在煎鸡蛋,桌上摆着稀饭和咸菜。
“醒啦?快吃早饭,上班别迟到。”父亲语气自然,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我坐下来,试探地问:“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笑了笑:“很好啊。就是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你奶奶了,她说天冷要添衣服。人老了,尽做怪梦。”
我松了口气,看来他今天状态不错。但这种欣慰很快被打破——我看到他的行李包仍然放在卧室门口,只是这次被巧妙地藏在衣柜侧面,像是故意不让人发现。
上班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对策。也许我可以安装更好的监控设备,或者请全天候的护工。但一想到昨天差点发生的意外,我又感到一阵后怕。
在公司,我心不在焉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午休时,我决定打电话回老家,找村里最年长的表叔公打听一下那件红毛衣的故事。
“你说那件红毛衣啊?”表叔公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带着乡音的回响,“那可是你爸当年跑了三十里路,用全家半年的布票换来的呢。”
表叔公的话匣子打开了:“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没挺过来。后来每年到那个时候,你爸就特别紧张。有一次下大雪,你发烧了,你妈抱着你往医院赶,自己也受了风寒,从此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特别怕冷。”
我握着电话,手指微微发抖。这些事父亲从未对我提起过。
“你妈走后,你爸变了很多。”表叔公叹了口气,“以前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大家都劝他再找一个,他都拒绝了。他说,这辈子有一个女人不嫌弃他穷,跟他吃苦受累就够了。”
挂掉电话,我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飘落,城市的高楼大厦在雪中若隐若现。我忽然意识到,我对父母的了解如此之少,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父母,却很少去想他们曾经是谁,有过怎样的青春和爱情。
下班回家,我发现父亲不在家。护工小李焦急地告诉我,她只是去楼下取个快递,回来就不见父亲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雪下得这么大,天又快黑了,父亲会去哪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打电话给田磊,然后开始沿着父亲可能走的路线寻找。雪花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忽然想起表叔公的话——母亲当年抱着我去医院的路!
我朝着老城区方向跑去,那里有唯一一家还在运营的公立医院,也是我出生的地方。雪越下越大,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坐在那里,没有打伞,雪花已经覆盖了他的肩头和头发。他紧紧抱着那个行李包,眼神茫然地望着医院大门。
“爸。”我跑过去,拂去他身上的雪花。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秀娟?你来了?我看今天下雪了,给你送毛衣来了。”他从行李包里拿出那件红色的毛衣,郑重地递给我。
我愣住了,父亲把我错认成了母亲。但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件红色毛衣下面,行李包里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不仅仅是毛衣,还有一件小小的、婴儿穿的棉袄。
“这是……”我接过那件小棉袄,手感柔软,虽然明显是旧物,但保存得很好。
父亲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给我们女儿的。刚出生的孩子怕冷,得穿暖和点。”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父亲不只是要去给母亲送衣服,还要给刚出生的我送衣服。在他的时空中,母亲还活着,我刚出生,而他在一个大雪天,担心妻女受冻,冒着大雪送来冬衣。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我握住父亲冰冷的手,轻声道:“谢谢,我们回家吧。”
父亲顺从地站起来,跟着我走向车站。路上,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事情——如何加班赶工,如何省下布票,如何冒着大雪走了三十里路。
“秀娟,等孩子大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父亲突然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答应过你的。”
我点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这一刻,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永远爱着的那个女子。
回到家,田磊已经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我们,他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姐,这样下去不行。”
我示意他不要当着父亲的面讨论这个问题。安置父亲睡下后,我和田磊在客厅里进行了艰难的对话。
“我联系了那家养老机构,他们有一个空位。”田磊直接切入主题,“环境我看过了,不错,有专业的医护人员24小时值班。”
我沉默着。理智告诉我田磊是对的,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
“姐,你不能因为愧疚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田磊一针见血地说,“爸需要专业照顾,而我们都有工作和家庭要兼顾。”
“我不是愧疚。”我轻声说,“我只是想尊重他们的爱情。”
田磊愣住了。
我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那件红色毛衣和小棉袄的故事。我说起表叔公告诉我的往事,说起父亲记忆中那个大雪天。
“爸可能忘记了现实,但他没有忘记对妈妈的爱。”我说,“每次他拿起那个行李包,都是在重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寒冷中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田磊沉默了良久,最后说:“但那家机构确实能提供更好的照顾。”
“我有一个想法。”我说,“我们可以轮流接爸到家里住,同时请一个专业护工白天陪护。如果实在不行,再考虑养老机构。”
田磊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制定了详细的轮值计划,也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护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识地了解父亲的过去。通过表叔公和村里其他老人,我逐渐拼凑出父母爱情的全貌——他们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颇为罕见;父亲曾为了娶母亲,不惜与整个家族对抗;他们相濡以沫度过了最困难的岁月。
一天周末,我正在整理父亲的物品,发现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了他和母亲的往来信件。我坐在阳光下,一封封地阅读这些泛黄的信纸。在最后一封信中,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秀娟,今天女儿会叫妈妈了。我多么希望你能亲耳听到。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颖。答应我,我走后你要好好生活,遇到合适的人不要犹豫。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与你相遇。”
信末的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泪流满面。原来母亲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她最放心不下的,是父亲会因她的离去而一蹶不振。
那个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再试图纠正父亲的记忆,而是选择进入他的世界。当他说要给母亲送衣服时,我会陪他“送”到医院的门口;当他讲述“昨天”的故事时,我会认真倾听;当他在雪天拿起行李包时,我会握着他的手,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带他回家。
冬天最深的时候,父亲病倒了。肺炎让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但神志却意外地清醒。
“小颖,”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但清晰,“对不起,爸爸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经常梦见你妈妈,”他继续说,眼神望向窗外,“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跟她说,我把女儿养大了,成才了,她很高兴。”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他。
“那件红毛衣,”他微微笑道,“是你妈妈最喜欢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我跑了三十里路才换到红毛线,她熬夜织成了毛衣。她说红色喜庆,看着就暖和。”
父亲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良久,他又开口,声音几乎听不见:“小颖,爸爸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你妈妈了。别难过,我只是去送件毛衣,告诉她,你们都很乖。”
三天后,父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他的表情平静,手里还轻轻握着那件红色毛衣的一角。
葬礼上,我和田磊都没有过分悲伤。我们知道,父亲终于可以永远活在他最幸福的记忆里,那里有他爱的妻子,有刚出生的女儿,有大雪天里走三十里路送去的毛衣带来的温暖。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最终留下了那件红色毛衣和小棉袄。我小心地将它们包好,放在我的衣柜最深处。每当冬天来临,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就会拿出它们,抚摸柔软的质地,想起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如今,每当下雪天,我依然会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父亲还会拿着行李包站在那里,准备去给他爱的人送衣服。然后我会穿上大衣,走出门,在雪中漫步一段路,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凉意,心里却因为那份传承下来的爱而温暖。
父亲忘记了很多事,但没有忘记爱情。而我会记得一切,并把这份记忆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