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晚夏攥着袖中浸透冷汗的算筹,忽觉灵台清明。
三日前陛下亲赐的象牙笏板硌得掌心生疼,那些堆叠如山的奏报中,州府缺员与闺秀困局竟在此刻奇妙交织。
她猛然屈膝,玉笄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太子妃娘娘,微臣先行告辞了,微臣刚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必须立即开始实施!”
林楚莹发间的东珠流苏晃动,一把扶住她单薄的肩膀:“晚夏妹妹,别怕,我陪你一起去!”
转身对贴身侍女吩咐:“来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东安王妃,本宫有要事陪同时大人,先行告辞了。”
话音未落,穿堂风掀起湘妃竹帘,沈砚舟玄色蟒纹袍角扫过门槛。
这位东宫储君负手而立,腰间螭纹玉佩随着步伐轻撞,倒比侍卫的佩刀更添几分威严:“不必了,既然时大人已经想到了办法,那孤与太子妃自然要与你们一道。”
满园命妇千金如惊雀伏地,环佩声碎了一地。
沈砚舟望着青砖缝隙里倔强生长的野草,忽而想起早朝时父皇摩挲着《女诫》残卷的叹息,袖中朱批过的奏折还带着龙涎香:“各位夫人小姐,快快免礼。”
“孤记得方才,崔大小姐、王小姐文采不错,想来也能帮上忙,你们也一道吧!”
崔雅舒攥着被指甲掐出月牙痕的素绢起身。
她瞥见王诗婉藏在广袖里微微发抖的手,忽觉今日这场际遇,竟比三叔书房里的账册更惊心动魄。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时,沈砚舟忽停步指着影壁:“时大人,可有章程?”
“回殿下,可设‘女科’。”
时晚夏展开袖中皱巴巴的算筹图,“以算术、律法、账策为试,择优补入财政部各主簿之位。”
她话音未落,林楚莹腰间的双鱼玉佩已坠在石板上——这是当年太后下懿旨禁止女子干政时,太子妃母族被迫上缴的传家之物。
沈砚舟摩挲着腰间螭纹,想起御书房暗格里那封密奏:“陛下,江南水患,各州主簿皆称‘女子不得掌牍’,故救灾账册混乱......”
他突然轻笑:“好个女科。明日早朝,孤便请旨。”
暮色漫过宫墙时,一行人已在东宫偏殿铺开三丈长卷。
崔雅舒执笔标注各州缺员,王诗婉对照户部账册核数,林楚莹则将御赐的孔雀砚研得墨香四溢。
沈砚舟倚着蟠龙柱翻阅旧例,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女诫》屏风上,倒像是撕裂了千年的规矩。
“太子哥哥,这题该如何解?”
宁华公主举着算筹追过来,额间花钿蹭得发乱。
沈砚舟瞥见她裙裾沾着的草屑,忽而想起幼时母妃被太后训斥“教女无方”时,打翻的胭脂染红了半卷《内则》。
他接过算筹,在纸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筹式:“先求最小公倍数......”
更鼓惊起栖鸦时,崔雅舒忽指着舆图轻笑:“清河崔氏有女二十三人,皆通算术。”
王诗婉的笔尖顿在江州府:“王家有侄女,曾随父在漕运衙门当差。”
林楚莹望着满墙密如蛛网的名录,想起今早太子妃宴上,那些被绣绷困住的叹息。
沈砚舟将朱笔重重按在空白处,墨迹洇开如红梅:“拟旨吧。明日早朝,孤要让满朝文武看看——”
他扫过案前执笔的闺秀们,烛火映得她们眼中星火璀璨,“我朝女儿,亦可执笔安天下。”
窗外夜雨渐起,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
这场始于三道算题的变革,正如惊雷劈开沉沉夜幕,在凤阙深处,悄然奏响新章。
烛火在蟠龙柱上摇晃,将沈砚舟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楚莹捏着鲛绡帕的指尖泛白,案上的孔雀砚已凝成墨皮:“殿下,还请三思,一旦在早朝提及,那......”
她的声音被窗外骤起的风卷得破碎,恍惚间想起三年前太子因谏言盐政改革,被罚跪文华殿的情景。
时晚夏将算筹图缓缓卷起,象牙笏板上还沾着方才研墨的痕迹:“太子殿下,微臣觉得可以先进宫,与陛下道明。”
她想起前日在御书房,陛下望着边关军报时骤然花白的鬓角。
“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江南漕运凋敝,或许陛下......”
“父亲最恨臣子结党。”
沈砚舟突然开口,玉冠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
“若是在早朝突然抛出女科之议,满朝御史台的弹劾折子能堆到乾清宫门槛。”
他摩挲着袖中先帝遗留的虎符,想起前日密探来报,礼部尚书正串联十八位言官,欲重提《女诫》修订之事。
宁华公主突然从账册堆里抬起头,发间的蝴蝶钗歪得不成样子:“那我们偷偷去见父皇!就像小时候,我把偷藏的糖渍梅子带给母后那样!”
她的话让满室寂静,崔雅舒却在此时轻笑出声:“公主殿下,不如将这三道算题抄录百份,让京中官员子弟都来一试?”
王诗婉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忽然指着户部账册某页:“半月前陛下亲批的赈灾折子,京兆尹府报的损耗数字,与各州府汇总相差三万七千贯。”
“若能寻到精于算术之人......”她的话音未落,沈砚舟已猛地起身,蟒纹袍扫落案上狼毫。
“时大人,你想请哪几人?”
他目光灼灼,忽然想起御书房暗格里那封密奏——江南盐商私通海盗,而朝中竟无一人能理清其中账目。
时晚夏展开袖中泛黄的名录,指尖划过几个名字:“工部侍郎嫡次子裴砚,曾在江南治水时改良堤坝算法;”
“还有大理寺丞养女苏明姝,其撰写的《刑名辑要》中,对律法条文的条分缕析堪称一绝。”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笔,“最重要的,是想请内阁首辅之女谢清梧。”
林楚莹手中的茶盏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痕迹。
谢清梧三字,让她想起上个月宫宴上,那位以一首《璇玑图》技惊四座的才女,却在次日被父亲当众掌掴,只因“女子不应擅闯文会”。
“派人连夜送去试题。”
沈砚舟解下腰间螭纹玉佩,重重按在空白文书上。
“明日巳时,在东宫演武场设擂。不论男女,能解此三题者,皆可面圣。”
他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想起幼年时随父皇巡视国子监,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女子隔着围墙张望的眼神。
更鼓惊起栖鸦时,崔雅舒已带着侍女誊写了三百份试卷。
王诗婉将密函封入竹筒,交给东宫死士。
宁华公主咬着笔杆,忽然在宣纸上画下展翅的凤凰,却又慌忙涂改成温顺的牡丹。
林楚莹站在廊下,望着沈砚舟远去的背影。
月光将他的影子与蟠龙柱上的图腾重叠,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凤冠上的珍珠坠子,正与夜空中的星子一同闪烁。
这场瞒着陛下的筹谋,究竟是破局的利刃,还是刺向太子的匕首?
而在宫墙另一侧,内阁首辅谢崇年摩挲着女儿被戒尺打肿的手掌,望着案上突然出现的算题,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异样的光。
与此同时,裴砚在工部衙署的油灯下展开试卷,苏明姝则将试题藏进《唐律疏议》的夹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一场关乎朝堂命脉、女子命运的较量,正在月光下悄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