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紫禁城金碧辉煌,八九月的朝阳白而炽热,依旧不能祛除皇宫上空的愁云。宫女太监们都提着一万个心,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重庆条约】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明晃晃地爬在朱棣的额头。
为此,参见重庆和议的官员们,除了夏原吉之外,其余全都被皇上下到诏狱。
朱棣的精气神倒了,经常称病不与朝政,将朝中事务一股脑儿丢给太子朱高炽。
塞国突然发力,打了大明的脸不说,如今大明的藩国也就勉强剩下三个:北边的鞑靼,东边的朝鲜和日本。
美洲那些也算,但总是鞭长莫及。
朱棣祖孙三代为此没少计议,今儿朱棣又把一家子聚到一起,奉天殿里,他问太子道:“山东安否?”
朱高炽忙说:“流民基本安定,他们似乎打算关起门过日子,前阵子唐赛儿走后,整编完的贼军大部被撤走,据说是被送去美洲。这边只留了一个守备旅的兵力,差不多6000来人,皇上……”
话未出口,朱棣便摆手打断,“刘主跟咱爷们唱空城计罢了,他料定咱们不敢打,我的确……也不敢打。”
山东租界之于北京,根本就是肘腋之患。你半夜从梦中醒来,一翻身,看见一张陌生人的大脸,就问你怕不怕?
但好战如朱棣,也被一场场的败局打醒了。他叹道:“我现在有些佩服刘主,若易地而处,朕怕是早忍不住对大明动手了。”
汉王朱高煦不满道:“那人也不是三头六臂,这些年塞国也一直在对外用兵,只不过取的都是不毛之地,咱们感觉不明显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
太孙朱瞻基呛声道:“皇爷爷常说,事情要看的长远些。那刘狗过于妖异,当年拿延安让延安足见其精明,咱们觉得稳赚不赔的买卖,回回还不是吃亏?”
“说的是啊,今年塞音时报上说,塞国年产值达到40亿,朝廷岁收也有6亿左右。先不论真不真吧,他们能这么快平抑东三府的粮价,稳定住暴民,可见其国力的确在我大明之上,朕有时实感力不从心,可惜……”
他想说道衍和尚死了,现在连个商量事情,分担压力的体己人都没了,可看了儿孙们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要是打不过该怎么办?”
朱棣凌厉的目光在儿孙们脸上逐一扫过,打不过是众人内心默认的事实,潜台词是大明还能撑多久?
“我朱家儿孙,就是拼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让刘狗得逞!”
朱瞻基红着眼道,这事就跟击鼓传花似的,塞国今天不动手,明天不动手,那么有很大概率在他头上动手。
是以他最是将刘学勤视为假想敌,从来不假辞色。
“太子爷怎么说?要么我领着汉王、赵王去美洲,占上一块地,免得你们以后连个存身之处都没有。”
朱棣最近常冒出些匪夷所思的言论,搞得朱高炽心理压力极大,忙跪倒回话:“皇上此言万万不可!父皇春秋鼎盛,万民仰赖,怎可弃臣民于不顾。”
管他是不是试探,凡是扯到和权力交接有关的话题,先来一句“臣死罪”,算是标准答案。
“朕老了,要是太子能把刘主熬死,或许我大明尚有转机。”
“老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又是搞合议会,又是议会,如今还搞了个什么红衣主教。且不说那些个总督有没有割据之心,只要他一死,塞国那些明暗势力,嘿嘿,就能把个国家扯得稀碎。”
朱棣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两声,他和此时绝大多数明朝官员一样,不能理解塞国的制度安排。
可以说整个亚洲的文化就是等级秩序,底层翻身也只是想做新的地主,从没有人考虑过,还有其它政治生态的可能。
“他要是不死怎么办?”
赵王冷不丁冒出一句,他可是丁春秋小说的忠实粉丝,对那些神神怪怪的事有些迷信。
“他怎么能不死?他不能不死,他要是不死,你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朱棣其实心里也是信这些的,要不当年他就不会秘密跑去总山见刘学勤了。只是他城府足够深,面对权力的诱惑,能按下心中的恐惧。
“太子怎么不说话?”
朱棣深深看了朱高炽一眼,别看太子长得胖,但知子莫若父,他们这家祖孙三代,恐怕就太子是个大明白人。
朱高炽低头沉思片刻,说道:“皇上刚才说,塞国国力在我大明之上。我方签城下之盟,彼气势益盛,此消彼长,长此以往,大明,可亡矣。”
这话出口,众人皆色变,朱棣脸色尤其铁青,眼中寒光闪烁,然朱高炽不为所动,继续道:
“天下者,非我一家之天下。倘若令塞教席卷天下,名教(儒家)不存矣。是故今日之事,天家与士大夫存乎一心,便是螳臂当车,亦有可为。”
这话说白了,就是要和儒家捆绑,经过这几十年,大家都看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塞教和儒教水火不容。
在强大的军力和经济力量面前,儒家似乎如烈阳融雪,毫无招架之力。但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到现在,已经有千年底蕴,其文化惯性,反制之力岂是等闲。
朱高炽看到了这一点,他又跪下叩首道:“请皇上先罢博艺书院!”
这个发力点出人意料,深思之下,却直指要害。朱棣有些赞赏地问道:“太子是想断绝塞学?”
朱高炽答:“非也,以安士大夫之心也。”
略微一顿,他又道:“塞学非但不可断绝,我必学其技方可制塞!”
“嗯,师其技以制塞,说得好!”
朱棣拊掌大赞,这些年大明何尝没有学塞?只是首鼠两端,在买租造的决策间摇摆不定,没有将之上升到国家战略的层面。
如今退无可退,学塞,已经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选择。朱棣是个里子也要,面子也要的,如今被太子挑破这层皇帝的新衣,反倒觉得放下块石头,心里松快不少。当即起身,亲手将朱高炽扶起。
朱高炽迎着父亲的目光,坚定说道:“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想解国之困局,固然仰赖天时,但事在人为,儿臣尚有两策——”
“说!”
朱棣转回御座,眉头已经舒展许多。
“一策曰:收天下之财;二策曰:制军国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