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阳春,汤底很暖和,从接触唇齿,到滑落进胃肚,让人安心和笃信——这是这碗面,带给山月的温度和感受。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让人安心和笃信。
她信赖这个男人。
山月低垂眼眸。
身为官员的薛枭,越过儒道底线,展示出了极为强硬的凶悍,以此对抗不公——她再没有见过比薛枭,更符合她所期待的位高权重官员应有的样子。
她也信赖这个官员。
而作为盟友,薛枭可靠、机敏、强大,数次挽回局面于危难。
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官吏、作为盟友,她找不到薛枭任何缺点。
可以告诉他。
她愿意告诉他。
这将是福寿山山火那一夜后,她第一次吐露所有的,实情。
开口之前,山月埋头将阳春面吃完,微垂眼眸,盯着粗瓷碗盛装的浅褐色面汤,深吸一口气,自身世讲起:“...我与水光皆来自松江府河头村贺书生家...”
讲身世、讲来历、讲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勺并装在麻袋里拖上福寿山、讲程行龃、讲薛晨、讲常豫苏、讲傅明姜姐弟、讲崔玉郎,讲她拼尽全力送水光与母亲邱二娘绝处逢生,讲邱二娘舍身忘死地救她,讲那场大火。
山月努力让自己情绪稳定地诉说。
她努力让自己像局外人一样讲述。
但十年如一日,从未消退半分的情绪,像飓风一般席卷而来。她所谓的平静和稳定,在从未忘却的旧事面前,溃不成军。
山月深吸一口气,手在木桌上,缓缓握成拳。
忍耐。
她惯常会的忍耐。
世间诸事,唯有自控与忍耐,不会辜负她。
“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从天桥杂耍班子,到苏州府山塘街,再到程家,再到柳家,最后以柳合舟侄女的身份嫁给你...后背的伤是学高跷时班主鞭打的,嘴里没有味觉是因不听话被烧过的石块烫伤的...”说起自己的苦难,山月平铺直叙,完全做到了没有情绪。
薛枭眸底氲成的悲悯的底色遮不住、化不开。
山月笑了笑:“你耳朵也不好——咱们都不是什么福地洞天的宠儿,往常的苦难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
薛枭略一低头,默默“嗯”了一声,再问:“还有别的伤处吗?”
山月挂着浅笑,伸出右手:“因冬天洗笔画画,十指长冻疮算吗?”
说完自己都有些乐了,笑着甩甩头:“——别的也没有了,便是有伤,也是伤过即好,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可说的故事。”
薛枭低着头,始终不语。
山月似掩饰一般,笑意更大:“我是不是很蠢?以卵击石,小小己身,耗费余生,搞得自己一身的伤痛,只为了撞破高山冰巅小小一角——我终日梦靥揪心之事,于常豫苏之流而言,只是走马灯般的消遣回忆,甚至需要人提醒才能记得那桩罪孽...”
“不。你不蠢。你很聪明,很勇敢,很坚韧,很强大,很宽容,很纯善。”
薛枭截断山月后话,端了一只杌凳,端坐于山月之前,因他身量很高,需微微含腰低头,视线才能与山月在同一高度,他向来阴晦沉默,但此时目光极度坚定热切:“你自暴雨中而来,却仍愿予人避风遮雨之所,如二嬢、如周狸娘、如黄栀,此为仁善宽容;你孤身入青凤,一步一步行到此处,此为坚韧聪明;你不愿祸及他人,毫无保留,负重前行,此为勇敢强大——你当昂首挺胸起来,这世间从未有比你更好的姑娘。”
如果目光有温度,一定比那碗阳春面更烫。
山月只觉自己面目都快被这两束目光穿透了。
“若无你,我走不到这——”山月的笑敛了敛,侧过脸,躲开薛枭炙热的目光。
“不。”薛枭轻轻挑起一抹笑:“没有我,就会有另一个位高权重之人,比我蠢,比我好摆布,比我——”
薛枭一顿:“比我更容易着你的道。”
山月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一些意味不明的话,却偏偏不说清楚,他说不清楚,她又怎么明白拒绝?若是她贸贸然开口婉拒,岂不是背上孔雀开屏的名头?!——她告诉他她的过往,不是为了勾得他怜惜她、可怜她的,是为了向他表明,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复仇决心!
山月刚想张口,却见薛枭姿态端正,神色正经,好似刚刚嘴角那抹笑意是她的错觉——很标准地对待盟友的态度。
山月硬生生地把话咽下:她自尊很高,绝不容许自己成为开屏的孔雀,盲目误会他人的爱意。
山月的心路历程,被薛枭尽收眼底,薛枭微微低头,藏下眼角的笑,像方才什么也没说似的,继续沉声开口道:“这样说来,你与‘青凤’并无直接仇怨。”
山月摇头:“没有,只是恰好与‘青凤’的后嗣有弑母之仇。”
薛枭道:“也不是偶然。‘杜州决堤案’后,江南沉默数十载的士族官员依靠先帝,再次迅速崛起,以靖安大长公主为核心的士族圈层形成,这便是‘青凤’的雏形,先帝沉迷书画风雅,文交由内阁,武交由崔家和常家,除却季皇后还牢牢把持着内闱,朝堂正在被士族缓慢收复失地,士族日渐得意,后嗣逐渐张狂跋扈,只是因果罢了。”
山月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靖安大长公主为何扶助当朝天子上位?”
她一直以为是当朝天子与“青凤”达成了某种协议,靖安大长公主才会扶他上位,立下从龙之功。如今看来,潜邸庆王、当朝天子亦苦“青凤”良久,亦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而非全然弄权之帝。
有句话咋说?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与薛枭交好之人,在山月心中,率先给他盖上了一个“免检”的符号。
当朝天子位在其中,必受诸多因素掣肘,但若未看破士族把权、奸臣横行的沉疴固疾,想闯荡一番作为,又怎会在每一届科举之中小心平衡寒门与士族的关系?小心平衡南北之争?将这些人挑出来,交给薛枭组建天宝观?又怎会在朝中埋下如薛枭一般的伏笔,暗自积蓄力量,以图他日破革呢?
若天子一贯表现如此,靖安大长公主为何要推他一把?
“先帝驾崩之时,朝中唯有三子,母家为江南士族武安侯的皇六子荣王,刚刚满月。”
“是啊!有幼帝方有强臣!”
“荣王恰染风寒,咳疾难消。”薛枭淡淡道。
山月噤声。
幼婴染病,极易夭折。
“先帝胞弟勤王虽远在岭南,手里却握着抗倭的兵,虽不多,却也是盘菜。若他见病弱婴儿都可登基为帝,你猜猜看,他会不会奋力一搏?”薛枭神色很淡:“更何况,当时季皇后尚在,宫闱之事还轮不到靖安一手遮天。”
若此时立荣王为帝,那当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先帝虽逝去,先帝的藩王兄弟却还在,若靖安力排众议,主持立荣王为帝,便是将藩王逼上梁山!
薛枭再道:“更何况,庆王潜邸时,向来扮得安静温顺,又患与先太子一模一样的喘疾。”
若是庆王也不行,那便只有与庆王一母同胞的雍王。
雍王年岁更大,身体更康健,若只能二选一,换做她是靖安,她也选庆王。
此问得到解释,山月点了点头:“若是圣人直接清算‘青凤’呢?”
“圣人行事必讲证据。”薛枭摇头:“我死咬杜州决堤案不放,一是为母仇,二是为给圣人一个名正言顺拿‘青凤’开口的机会——杜州案事涉江南沿岸,一旦证明江南沿线官员贪腐渎职,圣人便可顺水推舟换下旧臣,打破江南格局,从地方合围京师。”
“所以当时松江府柳合舟一致仕,京师便未有耽搁,派出了柏大人。”山月低声。
“是。”薛枭点头:“但江南沿线除却柳合舟,其他的人都在春秋鼎盛时期,无故难动。”
山月抬眸:“杜州决堤案...卡壳在何处?”
“筑堤贪腐银两走向。”
薛枭回道:“杜州决堤案后,自苏家山海关内的私宅地下,查抄出三万二千两贪银入库,后来,此笔银两被重新拨送给落到崔家手中的北疆军——那么问题来了,我们都默认苏家蒙冤,并未贪腐,那么真正贪墨之人贪下银子后,银子以什么样的方式,去了何处?从江南运到了山海关?怎么可能呢?!山海关并不通运河,若要偷运,只有车队!这样大规模的车队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出入山海关?”
“栽赃苏家的钱财,必定是在山海关内的机窍。”
“而自运河修缮中贪墨的白银,必定还在关内——这笔钱,去了哪里?怎么去的?”
薛枭摇了摇头:“我只在柳家找到了与柳合舟密切来往的京师官宦人家,但并未找到这笔帐的任何消息。”
“观案斋——”
山月猛地抬头:“常豫苏说,杜州决堤案与京师的观案斋有联系!是观案斋!”
书画,可风雅,可高贵,可血汗,亦可犯罪。
书画无价。
无价是什么意思?
一幅画,我可以定价一百两,也可以定价一两,我还可以定价一万两。
怎么定价,都合理。
而通过购买高价书画,就能够将手中的钱变成清白的来路。
她为孙五爷洗过这种钱!
山月眼眸转得极快,自袖中掏出一只硕大的碧玉扳指。
“这是——?”薛枭蹙眉。
“常豫苏右手大拇指的扳指。”
山月轻轻抬眸:“我想,我有资本,可以和周氏,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