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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府的后花园里,尤三姐正低头寻一朵合意的花儿,预备插瓶,却猝然听见假山后传来低语,是姐姐尤二姐那熟悉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个男人含混的调笑,那声音分明是贾珍。三姐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头望去。

假山缝隙间,贾珍的手正抚在姐姐尤二姐的鬓边,那手指轻佻地捻弄着一缕散落的青丝。尤二姐微微侧过脸,没有避让,脸上挂着一种三姐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麻木的温顺笑意。

尤三姐猛地缩回头,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假山石上,那点凉意瞬间刺穿了单薄的春衫,直抵心窝。她一路跌撞着逃回暂居的厢房,重重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仿佛要将花园里那股浑浊的气息彻底隔绝在外。那画面挥之不去——姐姐鬓边的青丝,贾珍的手指,还有那温顺的麻木,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和心。

夜里,烛光摇曳,映照着尤二姐精心描摹的眉眼。她正对着菱花镜比量一支新得的金簪,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三妹,”她声音里透着轻快,如同卸下重担,“琏二爷那边……蓉哥儿传话,心意是极诚恳的。”

尤三姐正低头擦拭一支母亲遗下的素净白玉簪,闻言手猛地一抖,簪子险些脱手。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姐,那贾琏,不过又一个贪恋颜色的纨绔!你忘了珍大爷他们父子是什么货色?忘了张家那前车之鉴?”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都似淬了冰,“他们贾府的男人,不过把我们当个新鲜玩意儿,腻了便丢!那府里,有几个是人?不过一群披着绫罗的牛黄狗宝罢了!”

尤二姐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她放下金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认命的疲惫:“三妹,话是这般说……可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能图什么呢?能得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衣食无忧,便……便是天大的造化了。”她望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眼神空洞,“难道真指望觅得个真心实意的郎君?那是戏文里唱的,不是我们姐妹的命。”

“命?”尤三姐猛地站起身,素白玉簪在她指间反射着烛火冷冽的光。她盯着姐姐,眼中是灼灼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悲凉,“我偏不认这命!我的身子,我的心,只肯给我愿意给的人!哪怕清汤寡水过一辈子,也好过在那种污糟地方,被那些脏手玷污了去!”

那“污糟”二字,仿佛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火星,烫得尤二姐瑟缩了一下,不再言语。烛光摇曳,将姐妹俩的身影长长投在墙壁上,一个固执地挺直,一个颓然地蜷缩,像一道无声的深渊,横亘在她们中间。

贾蓉果然伶俐,不几日便引了贾琏前来。花厅里,贾琏一身锦袍,风流倜傥,目光黏在尤二姐身上,几乎要拉出丝来。他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对玲珑剔透的羊脂玉佩,温润生光。一块递向尤二姐,另一块,竟也顺势推到了尤三姐面前的桌几上。

“一点薄意,权作见面礼。”贾琏笑吟吟道,目光在尤三姐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估量,“府里老太太、太太们都是极和善的,往后日子,断不会委屈了二位妹妹。”

尤二姐脸颊绯红,低垂着头,手指却已怯怯地伸向那块属于自己的玉佩。厅内一时只闻得见贾琏温和的笑语和尤二姐细微的呼吸。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脆响,石破天惊!是尤三姐面前的玉佩,被她猛地拂袖扫落在地!玉撞在青砖上,登时碎裂开来,几片残骸带着决绝的光,迸溅开去。

满室死寂。贾琏的笑容僵在脸上,贾蓉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尤二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煞白。

尤三姐缓缓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如青竹。她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玉,目光如冰锥,直直刺向贾琏,声音清冷,字字清晰:“琏二爷,收起你这套!我尤三,清清白白一个人,饿死冻死,也轮不到你们府上这些‘牛黄狗宝’来施舍!”她目光扫过惊愕的贾琏和贾蓉,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们那府里的富贵,是浸着脏水的金山,送我,我还嫌污了我的眼!”

说罢,她猛地一甩衣袖,再不理会厅内众人,转身便走,背影孤绝,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劈开了这团温香软玉的浊气。

尤二姐最终还是进了荣国府那扇描金绘彩的门。消息传来那夜,尤三姐独自坐在冷月清辉之下,将母亲留下的那支白玉簪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玉质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窗外月色惨白,映得她脸上毫无血色。她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一个名字,仿佛那是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浮木:“柳湘莲……柳湘莲……”那声音散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声誓言。

贾珍终究没有放过她。一日黄昏,他竟借着几分酒意,径直闯入了尤三姐独居的东厢小院。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孤灯,光线昏黄摇曳。贾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挨蹭过来,眼神浑浊,嘴里喷着令人作呕的热气:“好三姑娘……你姐姐如今有了好去处,独独撇下你,大爷我心里头……实在疼惜得紧……”

尤三姐在他扑过来的瞬间,猛地抄起旁边小几上一座沉重的青铜烛台!烛火剧烈晃动,滚烫的烛泪“滋啦”一声,正好溅落在贾珍伸过来的手背上。

“啊!”贾珍吃痛,酒醒了大半,惊怒交加地瞪着她。

尤三姐双手紧握烛台,那冰冷的铜器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她退到墙角,背脊抵着冰冷的墙壁,烛火映照着她煞白的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淬了火的寒星,死死钉在贾珍脸上。

“贾珍!”她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斩钉截铁,“你看清楚了!我尤三,不是那任人搓圆捏扁的泥!你敢再往前一步,今日这烛台,要么砸碎你的头,要么……就洞穿我自己的心!我清清白白来,干干净净走,休想用你的脏手碰我半分!”

那决绝的姿态,那眼中燃烧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终于将贾珍彻底镇住了。他捂着手背灼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惊疑不定地瞪着墙角那个浑身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的女子。昏黄的烛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金边,竟让他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他悻悻地啐了一口,终究没敢再上前,狼狈地转身,踉跄着退了出去。

门被撞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尤三姐紧绷的身体骤然脱力,烛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臂膀,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许久,黑暗中响起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一声,又一声,撕扯着死寂的空气。窗外,冷月无声。

当柳湘莲那柄家传的鸳鸯剑托人送到尤三姐手中时,她枯井般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点活气。她日夜摩挲着那冰冷的剑鞘,指腹一遍遍抚过上面交颈缠绵的鸳鸯刻纹,仿佛那就是她全部的生路。那点微弱的希望支撑着她,让她在贾府这潭浑水里,死死守着自己最后的一方净土,如同抱着一块浮冰,等待救赎的船。

然而,船终究没有来。柳湘莲亲自来了,却只为索回定礼。他站在她面前,风尘仆仆,俊朗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疑虑和挣扎后的疲惫。

“此剑乃家传之物,不便久留外处。”他避开她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的目光,声音干涩,“姑娘身处此间……恕柳某……恐非良配。”那“此间”二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

尤三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剑鞘的手指骨节泛出青白。她定定地看着柳湘莲,那眼神先是茫然,继而燃起一种灼人的、近乎毁灭的了悟。原来她拼死守护的这份“清白”,在外人眼中,早已被这“宁国府”三个字泼满了洗不净的脏污!这世间的道理,竟如此荒谬绝伦!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句辩解。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她猛地抽出了鞘中的鸳鸯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冽,映出她苍白如纸却平静得可怕的脸。

“还你定礼!”她清叱一声,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震得人心头发颤。话音未落,右手握紧剑柄,左手却猛地向外一推!那锋利的剑刃,毫无阻碍地、决绝地抹过了她细白的颈项!

一道刺目的红线骤然迸现!

柳湘莲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姑娘!不可!”他猛扑上前。

一切都太迟了。尤三姐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仍死死攥着那柄沾血的鸳鸯剑。鲜血如同最艳丽的红绸,在她素色的衣襟上迅速晕染开来,浓烈得刺眼。她倒下的地方,正对着窗外一片澄澈的天空。

柳湘莲扑跪在地,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又看向地上那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折的玉兰般的女子,巨大的悔恨和悲恸山呼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猛地拔出那柄犹带余温的鸳鸯剑,狠狠一挥,“咔嚓”一声,削断了自己半截烦恼丝。青丝委地,与那蔓延的鲜血无声交织。

尤二姐闻讯踉跄赶来时,只看到雪白的地砖上,那滩已然凝固的、暗红的血,和散落其间的几缕断发。她双腿一软,瘫跪在血泊旁,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那暗红的冰冷,却终究不敢。她望着妹妹那张再无生息却异常平静的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月夜,三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那句斩钉截铁的“清清白白”。此刻,这血,这剑,这断发,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肺。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般的抽气声,最终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撕破了贾府上空虚假的宁静。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冰冷的雪粒子无声无息地落下,覆盖了庭院,也试图温柔地覆盖那刺目的红。然而那摊暗红在素白之中,却显得愈发惊心,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也烙在所有目睹者的眼底心底。

尤三姐的棺椁静静地停在简陋的灵堂里。柳湘莲一身缟素,形容枯槁,如同被抽去了魂魄。他默然立于棺前,手中紧握着一卷素帛。良久,他缓缓展开,上面是他以血为墨、以指代笔写下的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悔与祭奠:

“未亡人”。

白幡在穿堂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呜咽如同泣诉。那三个血字,映着满堂惨淡的白,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场无声的控诉。清白与污浊,生路与绝境,炽烈的生与冰冷的死,所有界限都在那柄染血的鸳鸯剑下,碎得如此彻底,又如此分明。灵堂之外,细雪纷飞,天地皆白,仿佛一场盛大而徒劳的葬礼,试图掩埋一切,却只让那棺椁中的一点未寒之血,愈发灼痛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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