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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跨出房门的人,收回了脚步。

堂堂朝廷命官,怎能把“屁”挂在嘴边?

简直粗俗。

见众人看向自己,桑落抬起头来,戳了戳那一摞方子,略带歉意地道:“下官失言了。下官是说,这些方子没有用。根本治不了老将军的病。”

吴奇峰一向自视甚高。毕竟是三朝老臣、天子最信得过的人。眼前的这一摞方子,也不知是哪个江湖郎中开的,如何能够跟他比?

桑落很认真地翻着脉案:“老将军病了四年有余,去年加重时,就该早些请吴大人来瞧瞧。”

吴奇峰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觉得这小医正说话很是中听。

其实得了这种病,不肯请太医局的人也在情理之中。老将军叱咤风云一生却变得这般疯癫,还有太妃和圣人这一层牵连,在朝中的尊严总是要留存的。这几年老将军不肯露面,兴许就是这个缘由,说不定老将军看诊也是悄悄到外面的庄子上看的。

吴奇峰站在门边,看不见身后吕蒙和管事的脸:“的确久了些,现在也来得及,只是急不得。老将军身子骨硬朗,这些药先吃三日,下官会安排擅长针灸的太医前来替老将军每日针灸。”

吕蒙应下道谢,要带着吴奇峰和颜如玉往前厅去,老将军死活不肯,非要颜如玉留下来,颜如玉笑得颇有些无奈:“你们先去吧,老将军不可能放我呢。本使就再陪老将军说说话。”

这次吕蒙倒没有坚持,只看了一眼管事,便与吴奇峰先出去了。

颜如玉坐下来又耐心解释:“老将军,在下颜如玉,是绣衣指挥使。”

“这种病症常将人认错,你刚跟他说完,转脸就忘了。颜大人不必太在意。”

桑落说完就要往外走,却被管事拦住:“桑医正,还请留步。”

管事看着吴奇峰远去的背影,这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桑医正,我们大将军刚才特地命小人请您再替老将军把个脉。”

桑落看了一眼正在应付老将军的颜如玉,又对管事道:“吴大人也说过了,我只是一个疡门的医正。”

管事微微一笑,一副你懂我懂的表情:“桑医正刚才说的几句话,大将军和小人都听得明白呢。您先说方子没用,又说患病四年多,记忆如何,脉案里可没写这些。”

既然都是聪明人,那她也就不装了。回到暖阁之中,将门关上,她才开口说道:“此病不用把脉,我只说一些症状,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桑落指尖轻叩案几,檀香袅袅中垂眸道:“老将军可是近日之事转瞬即忘,旧事却历历在目?”

管事连连点头:“明明刚用过饭收了碗筷,他就说没有用过,还将家中摆饭的小厮给打了一顿。可是老将军还记得松州老宅里水井的位置。”

“夜间总是夜起徘徊。”

“大人如何得知的?老将军时常半夜起来,将西厢房的旧甲胄尽数穿上,说是有细作混入......”

“再问三桩,”桑落竖起三根手指,“一者,可曾将人胡乱认作故人?二者,是否已无饥饿、咸淡等知觉?三者......”

她压低声音:“时常便溺于身上,而不自知?”

“是是是!”管事连声称是,“神了,当真是神了!就是如此!上月老将军非说新来的厨娘是先帝乳母,昨日又因找不见玉扳指,将账房先生捆了要送官......这几个月吃饭总说没有放盐......便溺之事,这一年来,我们每日要替他换好几次衣衫。”

颜如玉闻言抬起头来:“这么说,本使也非第一个被认错的了。”

管事长长叹了一口气:“唉,颜大人,别说您了,他经常逮着人胡乱说些名字,反倒是小人天天在他跟前,他也不认识。”

要的就是这一句话。

“我若未猜错,吴大人开的药应该与这些方子大同小异吧?”桑落缓缓说道。

“正是。这些药小人都能背下来了,可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甚至——”

“甚至加重了。”桑落替他把话说完。

“桑医正,您既然都清楚,不知这个病症怎么治?”

桑落不能说没得治,颜如玉定想知道老将军为何会那样恭敬地叫出“晏将军”三个字。她垂头叹道:“容我再想想可有什么药能够延缓。此事急不得。”

暖阁那一头,颜如玉正坐在一旁,静静地听老将军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多数话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有他幼年的事,也有打乌斯藏的事,说完一遍,又开口说第二遍。

一遍又一遍,每句话,每个字都一模一样。听了十几遍,颜如玉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轮廓。他端起茶盏,递到老将军嘴边:“老将军喝口水。”

老将军双手抱着茶盏,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再舔舔嘴巴,又开始说老家的那口井。

颜如玉很有兴趣地问起来:“老家那口井在哪个位置?”

老将军说道:“就在前院的东北角,有一棵大大的核桃树,核桃树底下用土砖砌的井口。”

颜如玉继续问道:“你小时候会不会坐在井边磨核桃皮?核桃皮染得两手发黑,就正好伸进水里洗了。”

老将军兴奋地点头:“磨过!磨过!我就是这样做的。”

颜如玉哈哈笑着:“老将军那时多大?”

“十岁?”

“那么小啊。”颜如玉似乎有些怀疑,“我还以为是你杀乌斯藏人的时候呢。”

一提到乌斯藏,老将军就更来劲了,管事的却上前阻拦:“老将军,小人送您回去更衣吧。一会又该弄到裤子上了。”

颜如玉并未追问,无所谓地笑着说道:“快去更衣。你这一身着实不雅。”

老将军原是不肯,可听了颜如玉的话,又顿时变得乖觉,拢着衣裳就走了。

管事让人将颜如玉和桑落引回前厅。

男女分席而坐。隔着屏风,那一头多是武将,吃酒吃得爽快。女眷们则斯文了许多。

许夫人很是得意地坐在上宾的位子上,与人谈笑风生之余,又瞥向接近末席的桑落。

女人对女人的敌意,有时未必是源自男人,而是不自知的嫉妒。

大部分女人循规蹈矩、相夫教子过一辈子,男人好与不好就那一个,还要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

偏偏桑落活得与众不同。明明是所有人都瞧不上的下九流,整日看着男人身子,还当街卖着那些腌臜玩意儿。她是妇人们祖祖辈辈教养中反复告诫的反例,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女子翘楚,开天辟地的当了女医官。

这让深闺妇人们情何以堪?过去的那些忍辱负重莫非都是笑话?

她们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情绪的根源,就产生了强烈的愤懑和敌意。

许夫人想要当众嘲讽桑落几句,奈何桑落隔得太远,身边还有人捂着嘴暧昧地笑着跟桑落说话。

桑落也觉得奇怪。

原以为京中妇人都是很保守的。想不到也有如此敢说的。

最早抓着她说话的那个圆脸妇人,就是户部右侍郎家的陶夫人。

陶夫人说在镇国公府见过她一面:“都是深门大院里出来的,说什么‘猫儿’不见了,谁不懂什么意思呢?还让我们跟去,就是要看你们笑话的。”

桑落没答话,只是捧着茶盏假装喝茶,占着嘴巴,也就缓解了她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

陶夫人吃了点酒,圆润的脸上红红的,颇有三、四十岁女子的风韵。

她看看四周,拉着桑落往门外走,找到一座假山,钻了进去,确定无人才低声说道:“桑医正,我听说你最早给人做过蜡像,可是真的?”

桑落险些呛出来:“是。夫人如何知道的?”

陶夫人眨眨眼:“宫里的内官们都传遍了,桑医正不知道?”

“传的什么?”

“说桑医正能做‘玉字辈’。”陶夫人本来对这种传言不信,偏生刚才颜如玉亲自承认找桑落看诊,这才信了。

陶夫人兴许是吃了点酒,双手紧紧握住桑落的手,眨着眼睛说道:“桑医正,还请你帮帮我。”

帮什么?

“我想买一个。”

买一个什么?

玉字辈?

桑落眼角抽得厉害。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她忽然记起前些日子那个小内官来找她,说要订一些好材质的“玉字辈”。当初她给廖存远做的时候,根本不知“玉公子”的来历。还诓骗廖存远说是“依葫芦画瓢”,可当时她根本没见过“葫芦”,只想挟私报复,刻意做得跟驴马一般。

岂料,当初搬起来的石头,今日要砸到自己的脚背上。

陶夫人羞涩又悲切地道:“我家家中妾室太多,我又人老珠黄,一个月能见一面都是好的。原本也没指望他要做什么,只是这一两年,也不知怎的,总是抓心挠肝的......”

桑落明白了。

“我平日是断不敢去找你。怕人知道了,我家老爷的脸上挂不住。”陶夫人说得隐晦。毕竟桑落是看男病的。她一个深闺妇人去看病,如何说得过去?

“蜡像易断,我可以做木头的。”桑落没有再多考虑,古代女子能开口说这话,已实属不易,又何必为难他人?

陶夫人喜笑颜开,连声答应下来。两人又约好初五之后找个茶肆见面交接。

两人正要往回走,却听见外面有人路过,像是一对母女在说话。

年长妇人说道:“你懂什么?那个人能是你肖想的?”

少女嗔道:“我就觉得他好看!女儿就想要他!”

不用思考,桑落就猜出母女说的“那个人”,就是陶夫人想要的“玉字辈”。

酸溜溜的滋味,再度让她产生了不安。

只听见那妇人又温声劝道:“他身子又不好,太妃都不要了,你倒当个宝要捡回家。”

少女却是不依:“我不管!身子不好就不好,我养他一辈子也心甘。”

母亲苦口婆心:“儿啊,听娘一句劝,嫁人是要过日子的。长成那样的人,又有那样的过往,怎么可能踏实下来过日子?”

“他不是身子不好吗?身子不好,不就踏实了吗?”

少女很会诡辩,说得妇人哑口无言,最终只得佯怒叱她一句:“胡闹!你父亲平日训诫的话,你莫非都忘了吗?婚姻大事,岂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少女骄纵地道:“怎么叫胡来?他可是绣衣指挥使,他未娶,我未嫁,身份也相当,你去问问父亲,说不定他也愿意的。”

母亲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眼里的婚姻,只要“相当”就可以,想的不过是身份、地位、母族、以及将来是否能够对家族有所裨益。而女人眼里的婚姻,哪里是“相当”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女子想的是嘘寒问暖,白首不相离,还想男人一心一意。

可母亲嫁做人妇多年,心知女子所图的一切皆是虚妄,反而男人所谓的“相当”更切实可靠。

同为女人,她如何舍得用这样的“相当”去应付女儿炽热又稚嫩的心呢?

见母亲不说话,少女以为她不愿意,一甩帕子扭身就走:“我自己去问去!”

“不可!”妇人连忙去拦。

少女生怕母亲追上来,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直到两人彻底走远了,陶夫人才长舒一口气,又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如今的女子当真不得了,看上什么了,就要去抢、去争。哪像我年轻时,什么都不懂。”

桑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从何处抠下一块碎石,刚才紧握成拳,尖锐的棱角深深地嵌进了掌纹里。

“唉,恐怕颜大人要褪一层皮才能脱身了。”陶夫人叹道。

“为何?”

陶夫人拉着她从假山里出来:“你猜刚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桑落摇摇头。

谁家姑娘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陶夫人笑道:“那是武安侯家的幺女,小丫头从小就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武安侯的爵位虽不如几个国公,可人家是实打实的跟着吕家一条心。就算太妃不好说话,只要武安侯真开口,莫非还能不允?”

原来如此。

桑落揉了揉掌心,将那块碎石包裹起来,正色说道:“陶夫人,那东西我能做,只是有言在先,我根本不会做‘玉字辈’。”

陶夫人以为她被刚才的母女身份吓到了,也不坚持,只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不拘是什么辈。只要好用就行。”

两人回到席间,隔着屏风就听见那一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颜大人如今也是二十有一了,怎的还未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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