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笑容浅淡的如同一朵花。
又似一层雾。
周围叫她名字的人有很多,山寨外想要冲进来救人的禁卫军喊她娘娘,和她一起被抓来的宫女奴仆叫她太子妃,一旁想要把她重新扣住当人质的叛军叫她疯子……
她有这么多身份,唯独没有一个身份是自己的。
太子妃在人群里扫了一圈,那熟悉的明黄身影始终不见。
但她知道,太子怎么会来。
他就在这附近,却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不然回京后那些言官就会将矛头指向他。
但她必然会走这一步,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太子宁折不弯的脸面。
咔嚓一声,手腕上的麻绳又断裂一截。
太子妃认真审视着面前几乎已经吓死的小宫女,这是跟着她还算久的小丫头,只是可惜,要被她连累了。
她歉意的闭上眸子,耳朵里不剩嘈杂。
只有脚下深不见底湍急的水流。
“春梨姐姐!”
谁?
“春梨姐姐!!不要!”
是谁再喊她的名字。
已经忘了多久没人呼唤她的名号,就连她的母家,也是恭恭敬敬喊她太子妃,将血脉亲情,全部摒弃遗忘。
对面山崖,那娇小的人探出大半个身子,摇摇欲坠,不住向这么招手,试图唤回她。
通红的眼,都是对她的不忍,叹息。
真傻啊,这样直呼其名,让人听见会怪罪她无礼。
这声音隔着一道峡谷河流,变得愈发遥远,但只要听见一声,那轻悄悄的声音也慢慢渗透进了她心里,让原本要彻底断裂的丝线被重新上紧锁套。
把她拉回去,又用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包裹住她。
真是个傻丫头。
只有她看不出太子的心思,连外面那些拼死要冲进来的禁卫军,都猜出了一二,拖延着时间。
她这样探着身子,万一抓不稳,会比她更快掉入河里。
太子妃唇瓣微微颤抖,想要喊她回去。
但目光落在她腰间那宽大厚实紧紧攥住江月腰身的大掌上。
突然释然一笑。
是了。
她第一次见这丫头,是她真的像极了自己的姊妹,那个让她又爱又恨,夺走自己丈夫全部心的女子。
只有她,日日在她面前,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春梨春梨。春天只有梨花。
从名字她就生的凉薄,不够应景。
但也是这这凉薄的性子,她才是别人眼里最适合做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无论何时她都能将维护百姓的情绪放在第一位,一板一眼,一举一动都符合体统规矩。
但比不过活泼如同一把烈火焕发生命的她的亲姊妹。
许是因为这样,太子才更爱她,毕竟从小到大见多的就是她春梨这样的女子。
格外关注的第二原因,就是萧云笙那个冰坨子破天荒的带着女伴前来。
又待她别别扭扭的态度。
她想看看,这对比她和太子还不匹配的二人,是不是能比她走的精彩。
这丫鬟有什么不同。
万幸,这两人过的,就是比她精彩。
别哭。
哭什么。
太子妃闭上眼睛,但江月的哭声总是刺入耳朵。
让她原本毫无波澜的死水一样的心重起涟漪,竟生出恐惧。
她不想死。
“城门破了!”
“萧将军带着禁卫军杀进来了!”
“娘娘已经安全了。”
等她抽出思绪,周围嘈杂声消失一空。
萧云笙站在兵马前,淡然的擦着刀身上的鲜血。
而她已经被解救下来,脚踩着实地。
她才觉得头晕。
那麻绳被一个个人端详。
“太险,就差一点点,娘娘定会坠崖。”
“你们忘了,太子妃娘娘吃斋念佛多年,还有人把她的画像变成女神仙的,自然是老天保佑。”
又是那一套谄媚的说辞。
太子妃有些厌烦,“江月呢。”
就是她那一嗓子让她多了留恋。
她看向萧云笙,彼此间目光都心知肚明。
一道影子终于从人后挤进来,飞扑到她面前,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上下摩挲检查她。
“春梨姐姐……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看着江月额上的汗珠,又欣喜地落泪,太子妃想笑她。
却更多的是幸福。
有人在意她这个人。
无关地位,无关身份,荣耀,是她这个原原本本的人。
她又怎么忍心让江月这样的丫头为她伤心。
“娘娘受苦,太子听说娘娘脱困,欢喜不已,特请了太医给娘娘把脉。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那内侍是太子身边日常跟着的。
代表太子。
但,这样的场合,太子不出现,本就是笑话。
太子妃用手拨正碎发,淡笑,只是呼吸间又恢复往日高贵的气度。
抬手众目睽睽下,将腰腹上捆绑数月的腰包摘下。
江月倒吸一口气。
不等她开口,太子妃牵上她的手。
转身看向离得最近的禁卫军,“告诉太子,孩子经历此劫不幸流产,再告诉他,我要和离。”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百姓日后回忆起来都焕然如梦。
朝中变化瞬息。
从宫里出来的圣旨更是一日日的变化。
先是太子妃流产,伤心之下搬进庙堂祈福。
再说失踪多月的傅候突然出现,只是跛了脚,眼睛也不大灵光,整个人被发现的时候,宛如老狗。
边关战事僵持不下。
陛下突然病重,只召见了刚被找回来的傅候。
还将调军的兵符交给了傅候并让他暂管监国。
没等太子回京的兵马到,整个京城朝廷局势瞬间变换。
江月端着茶盏送进帐子,刚站在门口就察觉到里面气氛凝重。
“那个老狗,怎么会突然又回来,又用了什么迷魂汤让父皇把兵符都交给他?”
太子怒极大吼,他一向不动于泰山,这样失态还是第一次。
不仅如此,朝中他的亲信接连被流窜的蛮人倭寇杀死。
就连府邸所有金银器皿,银票珠宝都被扫荡一空。
光是他太子府多年门生心腹就有大半,一下子折损,就连钱财都没落下,让他如何不恼。
萧云笙只扫了一眼,就看出其中关键:“是二皇子的死因,当年二皇子死的突然,陛下不说,到底埋下疑心。
太子名声在外,突然没了二皇子制衡,陛下自然怕你羽翼丰满,脱离掌控。”
江月正好走近两人面前,突然被太子一把拉到面前。
“是你!当初就是你私自办搅和了我的计划!弄的今天的模样。就连我的太子妃,也被你迷了心,做出那样疯魔的举动!”
那力道几乎扯断江月的胳膊。
江月咬紧牙:“春梨姐姐说了和离,太子还是莫要喊她太子妃了,若不是您非要逼着她装有孕,又把她当成弃子,她怎么会伤心绝望至此!”
“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
萧云笙站在两人身边,缓缓把太子的手挪开,伸手替江月推拿筋骨。缓解被太子捏红的位置。
“太子殿下有任何不满朝着我来就好。何必为难她。固然傅候趁虚而入有二皇子的死因,但还有其他什么事是殿下自己做过的,例如春城,例如春猎,再例如我这次救驾受伤,萧家啊被贬……种种事端,您心里最清楚还要我继续说吗?
就连江月,当初也是您一直瞒着,私下用她父母威胁,殿下以为你不说,她不说,我就当真不知道吗?”
他字字平静,却句句落地有声。
让太子和江月哑然怔楞。
萧云笙却也不看他是什么反应。
仔细检查江月并没有被伤到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日这般,是太子一时失态我能理解,再有下次,我不会容忍。殿下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不等太子做出反应。
江月就被拉出门外。
两人身影刚离开。
太子抬手将桌子上的折子掀翻在地,一拳锤在桌子上,愤愤:“老二死了这么久,还咬我这么狠!”
“还有萧云笙!”
“太子……”
一声娇媚的声音传来,让太子原本震怒瞬间缓和,看着珠帘后的人影靠近捡起折子后一直歪道在太子的怀里,随手就看起折子上的东西,太子也没拦着。
薄纱的衣衫下,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却没有丝毫影响女子的样貌气质反而多了一番勾人的意味。
女子抬手倒了一杯酒,用唇轻轻咬着凑近到太子眼前,眼眸如水让人看一眼就宁愿溺死在其中,太子低下头和她共饮一杯。
“太子,既然太子妃娘娘不愿回宫,又这般疯魔。何不直接就说是臣妾会剩下殿下您的第一个孩子……”
“我早告过你,太子妃位置不会变,能把你的孩子交给她名下,就已经是抬举你了。你生的,和太子妃血脉的嫡子能一样吗?”
太子眉头紧紧盯着地上的折子。
萧云笙话一直在他耳畔。
他做过的事太多了。
但萧云笙又知道多少。
……
“将军刚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话每一句都让人心惊肉跳。
有些事分明是二皇子做的怎么就变成了太子,还有萧家,还有将军昏迷这些时日,明明太子出力帮她的……
“就是你听见的字面意思。”
萧云笙原本不想说。
但到了今日,不说不行。
“你以为这些日子我在做什么,一些流寇,蛮人就把我困住,就牵动我的注意了?我暗中追查这些蛮人多日,他们会绑太子也在我预料之中,我要的就是印证心里答案。”
“春猎那日刺杀是二皇子做的,但春城那些占城,杀人的蛮人,都是太子的手笔。”
“这样的储君,我实在不敢恭维。”
“所以将军你才不让我劝太子妃……”
太子妃和离,江月想了很多话要劝,被他按下。
任由太子妃收拾细软,去了寺庙。
“太子多年的好名声,若不是太子妃经营,怎能维持至今?”
“当年太子的确在众皇子里与众不同,但……权力乱人心。”
江月看着萧云笙走到高台上。
跟着他过去。
脚下的禁卫军忙忙碌碌,如同蚂蚁渺小,被踩在脚下,又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持续变换。
“所以将军看着萧家被贬,也不全是为了和离,为了给边关的障眼法,其实也是累了,想要萧家全身而退,对么?”
侧眸如山如雾,巍峨的高山,蒙上了雾。
少了苍劲,多了云露迟疑。
萧云笙是真的迷茫了,疲惫了。
见江月担忧望着他,还不忘玩笑。
“若我不是萧云笙,日后只是山野一人,如芸芸大众一样,没职位,没府邸,你还会……”
手突然一暖。
细腻柔软的触感如一条小蛇钻了进来,攥着他的手心。
也一并钻到他的心里去了。
江月什么都说,只陪着他这样站着。
就足够了。
……
皇宫。
明黄色的床上,陛下昏昏沉沉躺着。
傅候眯着眼坐在殿中,原本要保护陛下的守卫一个个如今听从傅候手里那枚兵符。
“父亲。”
傅蓉托着肚子走上前,脸上还带着巴掌的青紫。
“萧云笙和太子任何一方有回京的消息吗?”
“不曾,我已经按父亲所说,把萧老太君带过来了。”
话音刚落,安嬷嬷的怒骂声就传来:“傅蓉你这个贱妇,老太太对你多好,你竟然叛乱,还把她当做人质!你会有报应的!”
“堵住她的嘴。”
傅蓉揉着眉心,头痛欲裂、
看向一旁淡然的萧老太君,面色复杂:“奶奶不愧是曾经的女将,乱局面前,依旧稳如泰山,傅蓉佩服。”
“糊涂东西,你以为拿着我就能控制我笙儿?我萧家宁死不弯。”
萧老太君发髻散落,怕她伤人,拐杖也早被人收走,但没人搀扶,背脊却挺的笔直。
“你们把控陛下,不敢出这个殿宇,还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叛贼。做贼心虚。我只恨你这样的女人入过我萧家的族谱。”
萧老太君面色灰败,浑身上下比江月二人离开时,更加单薄清苦,但精神远远比在萧家时还好。
“只恨,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有你这样的母亲,简直污了我萧家的血脉。”
“老太太,这孩子和你们萧家无关。您还是省省吧。”
傅候直接打断她的话:“不过您也不用惊讶,我这个女儿对您狠,对我也狠,若不是她母亲算是个明白人,把我放出来,只怕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要被她活活折磨死,那我傅家的富贵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