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灯盏里噼啪跳了一下，将屋内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明明灭灭。
空气中再无半分先前的犹疑与忐忑，刘长宏拍案的脆响还在屋梁下轻轻回荡，透着一股箭在弦上的紧绷。
“刘先生，那此前我们派人在半道拦劫沈、张两家粮道之事，往后是否还要继续？”
林安从角落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偏低，眼底仍带着几分顾虑，“如今咱们决意径直动手覆灭两家，再拦粮道，怕是会引来官府兵卒………”
“无妨。”刘长宏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若道：“单是这几日在城外暗中劫掠，便已截下这两家五百多石粮米，这数目，想来已掏空了他们大半周转的家底，足够乱他们的阵脚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粮册上缓缓划过，眼神更冷了些：“再者，牛副将他们亦是征战多年，做事素来周全，早知晓该如何抹去痕迹，如今沈、张两家连粮道被劫的消息更是未曾传来，他们更不会往我们身上想。”
话锋一转，他嘴角勾起抹淡笑：“况且州衙和折冲府还靠着我们捐献粮米，正忙着对我等感恩戴德，就算真有风声，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咱们头上。”
林元正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切，看向刘长宏的眼神里满是信服，每回见他筹谋布局，天时地利人和，乃至于后续进展皆是如此周全。
换言之，便是刘长宏思虑极远，不仅是眼下的行动环环相扣、无懈可击，更能把各方势力的心思、可能生变的环节都提前算透，连一步闲棋都能加以利用为己方之力。
这般想着，林元正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般运筹帷幄，哪怕与三国里那些知名谋士比，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缺的，大概就是传说中呼风唤雨的通天本事罢了。
“阿耶，那我们几时动手？”
刘武轩的询问声打断了屋内的短暂沉默，也让正暗自思忖的林元正回过神来，他停下了胡乱的思绪，定了定神，跟着抬眸看向刘长宏，显然也在等着这个关键的时间准信。
“今夜子时，先让弟兄们在沈、张两家府邸外围埋伏，摸透他们巡逻的间隔和护院换岗的规律，子时三刻再动手，别让他们有机会通风报信。”
刘长宏说着，扯过一张沧州图经，指尖重重敲在其上两家府邸的位置，眼神冷了几分。
“莫要忘记备些迷烟，从后窗和通风口灌进去，能悄无声息放倒外围护院，减少动静，也能避免他们临死前喊出声，引来街坊或巡夜的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股狠劲，“兵分两路，一路直闯沈家内院，控制主宅，一路去张家，堵死他们的逃生路，两路同时行进，互相策应。切记，丑时三刻前必须解决掉两家的核心人物，一个都别漏，绝不能留活口给他们报复的机会。”
“刘师，那我们的人手可会短缺？”林元正往前半步，语气带着几分顾虑。
“如今沧州城内，我们粮栈的人手仅有一百三十八人，再加上粮行这边的，总共也不过一百五十八人。若是兵分两路去围沈、张两家，恐怕会有些吃力，万一哪一路被缠住，怕是难以及时支援。”
“此事我早有安排，不必担心。”
刘长宏摆了摆手，缓声说道：“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两百余人乔装成流民、商贩混入城中，到时候直接去粮栈处汇合，今夜兵分两路后，每路能有一百七八十人，拿下沈、张两家绰绰有余。”
刘长宏的话刚落，屋内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快下来。
刘武轩眼睛一亮，猛地攥紧拳头，脸上的急切彻底化作按捺不住的兴奋，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些：“阿耶，你说的可是之前跟着咱们征战的两百余人的斥候队？他们个个身手利落，别说潜入沧州城，就是摸进沈、张两家的后院都跟走平地似的，有他们出手，这事稳了！”
见到刘长宏微微颔首以示确认，林元正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先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看向刘长宏的眼神里又多了层敬佩，原来他早把人手缺口算进去，提前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下意识点头：“有这些人补充，两路兵力都稳了，就算沈、张两家护院再多，也架不住咱们人多势众。”
刘长宏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语气沉了几分：“其实屠灭这两家不过仅是小事，真正要虑的是之后之事，此事过后，沈、张两家的空缺肯定会让州衙和其他粮商盯着………”
话还未说完，林安忽然从角落站起身，双手微微交握在身前，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又难掩认真：“刘先生，家主，对于此后之事，我有个想法想禀明。”
他抬眼扫过二人，又伸手将身旁的赵勤轻轻拉扯起身，语气比先前多了几分郑重：“之前李家、沈家为还赊账，急着出手的那些临街商铺、城外田产，咱们已悄悄低价收入囊中。等沈家、张家一旦覆灭，他们名下那些无主的商铺、田产，还有城郊的粮坊作坊，只会更多。”
他侧身拍了拍赵勤的肩膀，目光转向刘长宏与林元正：“这些产业若是能尽数拿下，便是咱们在沧州立足的根基，不如让赵勤代为打理，慢慢将这些产业归拢到一处，重建赵家的名头。”
“这样一来，既不算咱们林家直接出面，免了树大招风，也能让林家在沧州城有个实打实的据点，往后行事也更方便。”
林元正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林安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考量：“重建赵家，此前我们便有过商议，自然应允，赵勤的为人，我们亦是极为相信，只不过重建赵家，需要的人手可是不少，可有良策？”
“家主放心，我已想过此事。”
林安往前半步，沉稳道：“等沈、张两家事了，咱们从粮栈抽调百人过去驻守，这些人熟悉咱们的规矩，既能帮赵勤盯着铺子、田产的日常，也能镇住场面，免得有人趁机捣乱。待得赵家重建之后，趋于平稳，底下的人手也培养起来了，再让这百人归回便是，不耽误。”
“此事我看可行。”林元正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认可，“往后沧州城有赵家执掌门面，既能把这些产业攥在手里多些进项，也能替咱们分担些明面上的事，免得林家直接出面太过扎眼。”
他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再说，赵家这边经营得好，往后的收益亦算是为小姨母备些丰厚嫁资，不论是招婿或是出嫁，亦能让她在夫家也更有底气，这样算来，倒是一举两得。”
赵勤本还有些筹措胆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着，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可如今听着能为赵天欣谋些体面嫁资，像是瞬间有了底气。
他猛地抬起头，先前的犹豫散去大半，声音虽还有些轻，却透着坚定：“若是能为小娘子添份嫁资，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就算是再难的事，老朽也能扛下来！往后为打理赵家产业，定尽心竭力，绝不让诸位失望，更不让小娘子受半分委屈。”
“勤叔，我知晓你与小姨母多年相依的恩情，更清楚这些年你待她如亲女一般。”
林元正往前一步，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既然你们早已以父女相称，不如便让小姨母正式认你为父，了却这层心意。往后她出嫁，你便是她的亲父，能亲手送她出门，待得百年之后，也由她为你披麻戴孝，续上这份父女情分，岂不比空有称呼更实在？”
“这……不可，万万不可啊！”赵勤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连摆，语气里皆是惶恐与不安，“小娘子她乃是赵家正牌的主家娘子，身份尊贵，我不过是赵家的一介老奴仆，怎配让她认我为父？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折辱了小娘子的身份？再说，倘若老家主在天有灵，知晓我这般僭越，也绝不会认同的！”
“勤叔，你这话就见外了。”林元正上前一步，轻轻扶住赵勤的胳膊，缓声道：“当年赵家遭难被残害，满门几乎覆灭，正是有你冒死将小姨母救出，赵家才得以留有血脉。这份恩情，早已远超主仆之分。”
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如今让小姨母认你为父，既是圆她多年的心愿，也是给你这份守护一个名分。”
“若在天有灵，想来无论是外祖或是舅父他们，知晓是你护住了赵家最后一点血脉，亦只会感激，绝不会怪罪，你便莫要再推辞了。”
赵勤望着林元正恳切的眼神，又想起这些年与赵天欣相依为命的日子，眼眶微微发红，嘴唇动了动，最终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好……好，我听林郎君的。往后，定当护着天欣，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刘长宏见此事敲定，缓缓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想来支援的人手，也将要到了。咱们各司其职，先办好沈、张两家的事，其他后续安排，等今夜过后再细商。”
众人齐声应下，各自脚步匆匆往门外走去。此时夕阳刚落，天边还剩一抹橘红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进巷口的暮色里。
屋内只剩一盏油灯刚被点亮，昏黄的光映着桌上摊开的地图，沈、张两家的标记旁，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点，静静等着夜色彻底笼罩沧州城，迎来一场早已注定的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