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懂！
我妈那样的女人，美丽善良，在那个满街文盲的年代，她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还写的一手好字，怎么就嫁给了我爸唐大喜这样的男人。
我隐约知道，我妈是那年代，许许多多城里下乡青年的其中一个。
跟她一起下来的，陆续都回去了，只有我妈再无归期。
村里人只知道我妈是外省来的，没人知道她来秀水村之前的事情。
有人说她曾经的有钱人家的小姐，有人说她父辈是当官儿的，也有人说她是无父无母的野种，没有家人所以回不去。
面对那种种猜测，我妈始终没有解释过一句，她永远都是村里很特别的一个，跟谁都和和气气，却也总是格格不入。
听村里婶娘们闲聊时，有人说我妈在嫁给虎爹之前有个对象，是跟她一起下乡的。
那男人成分不好，按理说是回不去的，可最后一批回城名单里却有他，而没有我妈。
所有人都走了，也再没人回来，或者我妈是绝望了，就嫁给唐大喜。
这一切似乎说得通，却又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可那么多的不合理，最后却还是继续了荒唐人生。
十年七个女儿，我不知我妈婚姻的不幸，是因为生了我们这一帮女儿，还是从她回城无望时就已经注定。
我不知唐大喜这样一个木讷普通的男人，娶了我妈这样好的女人，为什么从来都对她不好，甚至还要跟自己弟妹有染。
想不通，很多事都想不通，或者那个答案，只在我妈心里。
唐大喜的刀，眼看就要戳向我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是一双粗糙的女人手，攥住那锋利的刀刃。
“别动我女儿，谁也不能伤害我女儿……”
鲜血从我妈的手上源源不断的流下，那刺目的红，震撼了我，更让杀红了眼的唐大喜醒过神来。
周林趁机一把将唐大喜踹飞，我握着我妈满是鲜血手，眼泪已经决堤。
“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妈没事，小婉都怪妈，没看住这个浑人……”
“这怎么能怪你？跟我进屋，我帮你包扎！”
眼看见血了，我奶还有唐全两口子都傻了，只有我二婶这会儿一脸的幸灾乐祸。
“该！活该，林嫣都是你生这个孽种害我姑娘，现在就是你们的报应，只是割伤你的手，实在太便宜你了，怎么不捅死你……”
我二婶李春花的话，恶毒至极，有这样的妈，不奇怪生出唐笑这种女儿来。
我暂时放开我妈的手，上前一把扯住李春花的衣领子。
“李春花，你很得意是吗？你男人进去了，你姑娘也进去了，你搞破鞋臭名远扬，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唐婉你……你给我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李春花，你以为你的悲惨人生结束了吗？我告诉你，这只是个开始，往后余生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唐婉……”
“你别叫我，你也没资格叫我！李春花，识相的你们就赶紧滚，不然我报警，你们一个也别想好！”
“呵呵，唐婉你吓唬我，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哼，既然你不走，那就跟警察说吧！”
跟上次一样，我让隔壁邻居帮忙报案。
我跟李春花说话的功夫，镇里派出所的警车就来了。
唐全两口子吓跑了，我奶跑不动，她倚老卖老死猪不怕开水烫。
但她怕我虎爹被抓，她一个儿子已经进去了，要是连这个都进去，那她后半辈子可就真的没指望了。
“大喜，瞅啥呢？赶紧跑啊！等警察来抓你，就全完了！”
被我奶一顿呵斥，我虎爹醒过神，撒腿朝苞米地跑去。
等警察过来，就剩下我奶跟二婶儿两个。
老太太当即撒泼，往地上一躺。
“诶呀妈呀，没天理了，养了这不孝子孙，骂奶奶跟骂狗似的，我可怎么活啊！”
她在这无理取闹，可人家警察也不是吃素的。
白了老东西一眼“别演了，你家咋回事，我们清楚的很。连自己孙女都坑，你这老人家也是太过分了。行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听警察这样，我奶懵了，当即从地上站起来“咋滴，你们也欺负我这老婆子，我这土埋半截的人，果然是谁得谁欺负啊！”
“你闭嘴吧，谁欺负你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这老唐婆子最叼。别整这没用的，我们可不吃你这套！还有你李春花，你姑娘的事儿没追究到你责任，这还没完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抓我？不行，你们不能抓我，你们应该抓唐婉，她才是祸害！”
“到底咋回事儿，我们清楚！人家唐婉是受害者，你们坑了人还没完没了，是真当没有王法了吗？走，赶紧走……”
警察毫不客气的，把我奶那个叼婆跟我二婶那个毒妇推上警车。
了解情况，知道是唐大喜伤了我妈，他们还留了人去追唐大喜。
恶人跑的跑抓的抓，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帮我妈处理了伤口，之后又旧事重提。
“妈，你跟他离婚吧！你跟我走，以后我养你！”
两口子到了这个地步，也根本没可能过下去了。
可我不知，每每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妈总是很平静的摇头。
“小婉，你不用担心我，妈现在挺好的！跟唐大喜离与不离，其实也没区别！在妈心里，他早就死了！”
“可是……”
“小婉，妈有自己坚持的道理，妈心里是清醒的！”
“妈，你还留在那村干什么呀？我奶还有李春花那家里就没一个好东西，你何必……”
“小婉，妈不看她们！妈只看自己的日子，守着那个家，女儿们就有归巢的一天，我有七个女儿，都长大了，各奔东西，有的离我很近，有的离我很远，还有的好几年没消息，可只要我还在家，孩子们就总有一天会回来，如果我都不在了，孩子们想家了，又能回哪？”
妈妈的想法朴实无华，我没当母亲，想不到这一层。
是啊，她生了七个孩子，现在最近的也就是大姐，二姐六姐跟我在省城，四姐在隔壁县城三姐那次离开音讯全无，而五姐更是几年都没回去了。
妈妈嘴上不说，可那些牵肠挂肚折磨的她，无数个夜晚不能入眠，与她最久没见的五姐，我明知道她在哪，却没有告诉妈妈，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差劲。
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我握住我妈的手“妈，我去找姐姐们。你以后就跟我在一块，她们想你了，就来我这看你！”
我妈摇摇头“小婉，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周林也是好孩子。但妈不想打扰你们，你们有你们的人生，妈的人生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
我妈在我这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就一个人回家去了。
经历这件事，我跟周林的二人世界也被打乱了。
本来我俩想着，回秀水村跟我妈告个别就回去。
可谁知，才到村子，就听到那件事。
“诶，你听说了吗？唐大喜瘫了……”
“啊？咋整的？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摔的！听说是在苞米地里跑急了，也没注意前边到头了，一猛劲就从山坡上掉下去，后脊梁骨撞石头上，人彻底废了……”
“妈呀，那唐老太太，这下还不得哭死啊，老二进去了，这老大又完了……”
“可不嘛，不过她也是活该，这老不死的要是不作妖，至于整出这么多事儿吗？我看这也是报应！”
这些话信息量太大，我跟周林听到之后忙骑车回家。
就跟村民们说的一样，唐大喜从山坡上摔下来废了。
这种情况，正常应该住院，可老东西一听说人治不好了，就不想浪费医药费，愣是让村里人帮忙把人抬回来了。
这会儿老东西坐在院子里，哭的像个老鬼。
“诶呀妈呀，老天无眼啊，我这以后可咋活啊！大喜啊大喜，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跑也跑不明白，你是瞎吗？掉下去摔死你也就算了，这不死不活的，可是坑死我了，作孽啊！”
听到她这一番叫骂，我跟周林只觉得可笑。
我们进院儿的时候，唐全两口子也在，但我二婶儿不在，应该是被扣在派出所没出来，只是把老东西放出来了。
我奶看到我跟周林回来，好似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小贱人，你还有脸回来，要不是你，你爸也不会摔残了 ，都是你，都是你……”
她要上来打我，我家周林直接挡在我面前，一把扯住老东西的胳膊。
“事到如今，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你……你这小子说什么？”
我奶看傻眼了，我怕这老东西讹人，不等周林再说话，我马上绕到前面。
“周林说的没错，奶奶，到今天为止，都是你作孽！如果不是你一直搅和，就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
“老东西，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你老儿子进去了，大儿子又废了。你是认为你的好孙子唐全两口子会孝顺你？他怕是自己都快活不起了！”
“唐婉……”
“让开，这是我家，要嚎丧去自己屋里嚎！”
我奶被我镇住了，再也没敢吭声。
解决了这老东西，我跟周林赶忙进屋。
这时候屋里人不少，村长跟村里几个有分量的叔伯都在。
看我回来，这一个个都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对唐大喜我早就没什么感情可言，这不是我过分，想当初我得了绝症的时候，他可比我现在绝多了。
“各位叔叔伯伯，都看我干什么？他自己摔的！”
村长叹息一声，走到我面前“小婉啊，我知道大喜对你不好，他这人也实在荒唐，可他毕竟是你爸，你看他现在这情况，是不是得送医院啊！你们姐几个，能找到的，就你还有点钱，你看……”
我冷笑一声“我有钱，就该往坑里填吗？我想做是我善良，不想做，谁也不能左右我！”
我态度很坚决，不被道德绑架。
村长见我这样，脸色也很难看“唐婉，你这话就过分了！”
我正要反驳，我妈就先发话了。
“村长，你别为难我姑娘！大喜这情况，医院也看了，根本治不好，何必让孩子的钱打水漂？”
“那既然你家小婉有条件，城里有疗养院，至少去试试啊！”
我妈冷笑“城里的疗养院？明知治不好还走那形势干啥呢？你们不就是怕唐大喜没人管吗？放心，不用麻烦我女儿们，唐大喜我就能管，肯定好吃好喝，把他伺候到咽气！”
“这……”
“哎！你们家的事儿，你们自己研究吧！”
村长跟几个叔叔伯伯，见我妈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再多说。
他们本也不想掺和我家的破事儿，都是我奶把他们叫来，想让我出血，但我妈把责任全揽下来，也就堵住这帮人的嘴，毕竟这情况，谁又敢说能比我妈做的更好？
等人都走了，我凑到炕边看看躺在那跟死人一样的唐大喜，而后又一脸心疼的看看我妈。
“妈，你别管他了，我认可花钱，把他送疗养院去。”
“小婉，没事儿！我就当养条死狗，他这样挺好的，比过去跟老东西一起欺负我强多了。”
我知道我妈这还是为了减轻我们姐妹的负担，唐大喜变成这样，如果她不管，在法律上，我们这些孩子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承担责任。
“可是妈……
“小婉，妈也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还有你几个姐姐啊！以后妈就省心了，也没人气我了，你们好好在外面挣钱，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妈！”
我妈的坚定，远超我的想象。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妈。
既然出不上力，就让我妈经济上好过一点。
回城的路上，我问周林，今天的结果，算不算恶有恶报，周林说算。
“那我妈呢？她又做错了什么，要承担这么多！”
周林顿了顿，幽幽的看着远方“这是妈妈的选择！”
周林口中的妈妈，不只是我的妈妈，也有他的妈妈，或者还有这世上无数的妈妈，她们选择牺牲，或为孩子，或为自己，无论何种原因，那都是她们的选择，不理解但尊重。
回去之后，我把村里的消息，告诉给二姐跟六姐，她们第一时间回了秀水村。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五姐在哪的人，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五姐的时候，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周若虹来了，素面朝天面带憔悴出现在我跟周林面前。
周林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周若虹“姑姑，你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周若虹满脸疲倦“你看看今天的报纸就知道了！”
我手里刚好有今天的报纸，打开一看头版头条就是关于宏天钢铁厂的事。
【省城龙头民营企业宏天钢铁厂，工人罢工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