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2
米生回家后,心里又惊又怕,借口家里有妖怪作祟,向巡抚求助。巡抚觉得这事像巫蛊之术,一口回绝。米生用重金贿赂巡抚的心腹,对方答应帮忙,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回家后,青衣婢女已在门口等候,米生如实相告,婢女默默离开,看样子像是怨他办事不力。米生追出去说:“回去告诉娘子:如果事情不成,我愿以性命相拼!”回家后,米生整夜辗转难眠,不知如何是好。正巧巡抚府里有个受宠的姬妾在买宝珠,米生便把当年的珠花献给她。姬妾大喜,偷偷把巡抚的官印盖在黄纸上。米生揣着盖了印的黄纸回家,青衣婢女正好赶到,笑着说:“幸好没辜负使命。可这几年来,您连贫贱讨饭都舍不得卖的珠花,如今却为了我舍弃了!”米生便把献珠花换印信的事告诉她,还说:“黄金抛掉我都不心疼,麻烦告诉娘子:这珠花她得赔我!”
过了几天,傅公子登门道谢,送上百两黄金。米生沉下脸说:“我这么做,全是因为令妹当年无私帮我;不然,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走我的名节!”傅公子再强行相赠,米生语气更严厉了。公子羞愧离去,临走说:“这事还不算完呢!”
第二天,青衣婢女奉女郎之命,送来百颗明珠,说:“这些够赔你的珠花了吧?”米生说:“我看重那珠花,不是因为它贵重。当初若送我万两黄金,我早卖了做富家翁,何必把它珍藏起来甘守贫贱呢?娘子是神人,我哪敢有其他奢望,能报答她万分之一的恩情,死也无憾了!”青衣把明珠放在桌上,米生拜谢后坚决推辞。过了几天,傅公子又来,米生让人备酒,公子却让随从自己下厨,两人像家人一样对饮,喝得十分畅快。有人送来苦酒,公子觉得好喝,一口气喝了上百杯,脸颊微微发红,这才说:“你是正直之士,我们兄弟早该认清你,真是比女子还惭愧啊!家父感你大恩,无以为报,想把妹妹许配给你,只怕你嫌弃人神有别。”米生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回答。公子告辞时说:“明晚七月初九,新月当空,是织女星少女下嫁的吉日,可准备好新房。”
第二天晚上,傅家果然送女郎来,她看起来和凡人没什么两样。婚后三日,女郎对兄嫂、婢仆大大小小都有赏赐。她还特别贤德,侍奉嫂子像对待婆婆一样。几年后没生孩子,她劝米生纳妾,米生不肯。正巧哥哥在江淮经商,买了个姓顾的少姬回来,小字博士,容貌清秀温婉,夫妻俩都很喜欢。米生见她髻上插着朵珠花,很像当年那朵,摘下一看,果然是!惊讶地询问来历,少姬说:“从前有位巡抚的爱妾去世,婢女偷了珠花拿到集市上卖,父亲看价格便宜就买了回来。我从小喜欢这珠花,父亲没儿子,只生了我一个,所以我要什么都能得到。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我寄养在顾妈妈家——她是我姨母,看见珠花多次想卖掉,我以投井相逼,才保存至今。”
米生夫妇感叹道:“十年前的东西,又回到原主手中,这不是天意吗!”女郎另拿出一朵珠花说:“这朵孤单好久了!”于是把两朵珠花一起送给少姬,亲自为她簪在头上。
顾博士退下后,详细询问女郎的家世,家里人都避而不谈。她私下对米生说:“我看娘子不像凡人,眉眼间透着股灵气。昨天给她簪花时,我凑近看,她的美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像凡人靠胭脂水粉修饰容貌。”米生笑她多疑。顾博士说:“你别不信,我来试试:要是她真是神人,你需要什么,找个没人的地方烧炷香祷告,她肯定知道。”女郎绣的袜子精致极了,顾博士很喜欢却不敢开口,就在闺房里焚香许愿。第二天一早,女郎忽然翻检箱子,拿出绣袜,让婢女送给顾博士。米生见了直笑,女郎问缘故,他如实相告。女郎说:“这小妮子真狡猾!”反而因为她聪明,更加怜爱她。顾博士也越发恭敬,每天天刚亮,必定沐浴更衣后去请安。
后来顾博士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两人分别为他们取字。米生活到八十岁,女郎容貌仍像少女一样。米生病重时,女郎雇工匠打造棺材,让做得比寻常的宽大一倍。米生死后,女郎不哭;等子女们离开房间,发现女郎已经躺在棺材里去世了。于是家人将两人合葬,至今当地人还称他们的墓为“大材冢”。
蒲松龄说:“女郎固然是神人,顾博士却能识破她的身份,这靠的是什么本事呢?由此可知,人的聪慧有时比神明还要灵验啊!”
湘裙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跟哥哥晏伯住在一起,兄弟俩感情特别好。哥哥晏伯三十岁就去世了,没留下后代,嫂子也跟着走了。晏仲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总琢磨着要是自己生俩儿子,就过继一个给哥哥当后人。可刚生下一个儿子,他媳妇又没了。晏仲怕续弦的老婆对儿子不好,打算买个小妾。
邻村有户人家卖丫鬟,晏仲过去相看,结果没一个合心意的,心里正憋屈呢,被朋友拉着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往家走。半道上遇见以前的同学梁生,梁生拉着他的手特别热乎,邀请他去家里坐坐。晏仲醉醺醺的,忘了梁生早就死了,就跟着去了。到了地方一看,压根不是梁生以前的家,就疑惑地问咋回事。梁生说:“刚搬过来的。”进屋想喝酒,发现家里的自酿酒喝完了,梁生让晏仲坐着等,自己拎着瓶子去买酒。
晏仲出来站在门外等,看见一个妇人骑着驴路过,后面跟着个小孩,看模样也就八九岁,那长相神态,跟他哥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晏仲心里一酸,赶紧跟上去,问小孩姓啥。小孩说:“姓晏。”晏仲更惊讶了,又问:“你爹叫啥名字?”小孩说不知道。说话间就到了小孩家门口,妇人下了驴进屋了。晏仲拉住小孩问:“你爹在家不?”小孩答应着跑进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出来看,竟然是他嫂子!嫂子惊讶地问他咋来了。晏仲哇地一声哭了,跟着嫂子进屋,发现家里收拾得挺利落。他问:“我哥呢?”嫂子说:“出去讨债还没回来。”又问:“刚才骑驴那个是谁啊?”嫂子说:“那是你哥的小妾甘氏,给你哥生了俩儿子。老大阿大去集市了还没回来,你刚才看见的是老二阿小。”
坐了一会儿,酒劲慢慢醒了,晏仲才反应过来,眼前见的都是鬼啊!但想着兄弟情深,也就不害怕了。嫂子温了酒准备吃的,晏仲急着见哥哥,催阿小去找。过了好一会儿,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欠咱的钱不还,还跟我爹打架呢!”晏仲一听,拉着阿小就跑过去,看见两个人正把他哥按在地上揍。晏仲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冲进去,挡他的人全被打倒了。他赶紧把哥哥扶起来,那俩家伙撒腿就跑。晏仲追上去抓住一个,狠狠地揍了一顿才放手。他拉着哥哥的手,急得直跺脚哭,哥哥也跟着哭起来。
回到哥哥家后,全家上下都围过来嘘寒问暖,接着摆上酒菜,兄弟俩可算能好好庆贺一番了。没待多久,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进来,晏伯喊他“阿大”,让他给叔叔磕头。晏仲赶紧扶起他,哭着对哥哥说:“大哥你在地下有了两个儿子,可连个上坟扫墓的人都没有;弟弟我呢,儿子少还死了老婆,这以后可咋办啊?”晏伯听了也跟着难受。嫂子跟晏伯说:“要不把阿小让他叔带回去吧,也行。”阿小一听,直接蹭到晏仲胳膊底下,咋都舍不得离开。晏仲摸着他的头,心里更是酸得厉害,问他:“你乐意跟我走不?”阿小说:“乐意!”晏仲琢磨着,鬼虽说不是活人,但有个伴儿总比啥都没有强,这才勉强挤出点笑模样。晏伯说:“跟你去也行,但别惯着他,得让他吃点荤腥,白天拉出去晒太阳,过了中午再进屋。这孩子六七岁的时候,经历一春一夏,就能重新长出血肉,以后还能娶妻生子,就是怕寿命不长。”
正说着呢,门外有个姑娘偷偷听着,模样温柔得很。晏仲怀疑是哥哥的女儿,就问哥哥。晏伯说:“她叫湘裙,是我小妾的妹妹,从小没爹娘投靠,在我这儿养了十年了。”晏仲问:“许配人家了吗?”晏伯说:“还没呢,最近有媒人说东村田家。”姑娘在窗外小声嘀咕:“我才不嫁田家那个放牛的小子。”晏仲听了心里直痒痒,但也不好明着说啥。
过了会儿晏伯起身,在书房里铺了张床,留弟弟住下。晏仲本来不想留,但心里惦记着湘裙,想找机会探探哥哥的意思,就跟哥哥道了别去睡了。当时正是初春,天气还冷得很,书房里从没生过火,冻得人直打哆嗦。他对着蜡烛干坐着,想来两口酒暖暖身子。没一会儿阿小推门进来,往桌上放了碗热汤和一斗酒。晏仲高兴坏了,问是谁做的,阿小说是“湘姨”。酒快喝完的时候,湘裙又把盆里的火用灰盖好,扔到床底下。晏仲问:“你爹娘睡了吗?”阿小说:“睡了老半天了。”“那你在哪儿睡啊?”“跟湘姨挤一张床呗。”阿小等叔叔躺下,才关上门走了。
晏仲想着湘裙又体贴又懂人心,心里越发喜欢她;又见她把阿小照顾得这么好,想娶她的心思就更坚定了。他在床头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晏仲跟哥哥说:“弟弟我光棍一个没老婆,麻烦大哥帮我留点心啊。”晏伯说:“咱家里又不是穷得叮当响,自然会有人帮你物色。不过地下就算有漂亮姑娘,恐怕对你没啥好处。”晏仲说:“古人都有鬼妻,怕啥呀?”晏伯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说:“湘裙这姑娘也不错。但得用大针戳她人迎穴,要是血止不住,就能给活人当老婆,可不能马虎。”晏仲说:“要是有湘裙帮我照顾阿小,那就更好了。”晏伯只是摇头。晏仲磨叽个不停,嫂子说:“要不把湘裙抓来硬戳一下试试,不行就算了。”说完攥着针就出去了。
刚到门外就遇上湘裙,嫂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只见血痕还湿着呢——原来湘裙早听见晏伯说的话,自己先试过了!嫂子松手笑了,回头跟晏伯说:“这丫头早看上咱小叔子了,还替她瞎操心啥?”旁边的小妾一听火了,冲到湘裙跟前,用手指戳着她眼眶骂:“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想跟着小叔子跑是吧?我偏不让你如意!”湘裙又羞又气,哭着要寻死,全家闹得不可开交。晏仲尴尬得要命,跟兄嫂道了别,带着阿小就走了。晏伯说:“弟啊你先回去,阿小别让他再回来了,怕折了他的阳气。”晏仲答应了。
回到家,晏仲给阿小虚报了几岁,谎称是哥哥生前买的丫鬟留下的遗腹子。大伙儿看阿小长得跟晏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信了他是晏伯的亲骨肉。晏仲教他读书,总让他抱一卷书到太阳底下念。刚开始阿小觉得遭罪,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六月天里,桌子都烫得能烙饼,可阿小一边玩一边读,一点怨言都没有。这孩子特别聪明,一天能学半卷书,晚上跟叔叔脚对脚睡觉,还总背着书给晏仲听。晏仲心里别提多安慰了。可他心里还惦记着湘裙,也就没再琢磨着另娶媳妇的事儿。
有一天,俩媒人上门给阿小说亲,晏仲家里没个女人操持家务,正急得团团转呢,忽然甘嫂从外头进来,说:“小叔子别见怪,我把湘裙给你送来了!都怪这丫头不识羞,我刚才故意挫挫她的锐气。你这么一表人才的,她要不跟你,还想跟谁呀?”晏仲一看湘裙正躲在甘嫂身后,心里乐开了花,赶紧请嫂子坐下,又说堂屋有客人,转身就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