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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金大勇就出门了,他穿了一件便服,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骑着自行车,毫不起眼地行进在一条街道上。

他眼一扫,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共电话亭。他骑了过去,把车停在旁边,然后又左右看了看,才走了进去。

电话亭里,金大勇拿起电话,对着电话那端毕恭毕敬地说:

“科长,我。我是大勇,金大勇啊是是,生了,是个儿子,对对对,明天就满月啦。不是满月酒的事,是我丈母娘病危了,突然意外,谁能想到呢,所以我想跟您请三天假.是是,先请三天吧。谢谢科长,感谢科长。”

挂了电话,金大勇脸上一直还是那副卑躬屈膝的谦卑劲儿,他推开门刚准备出去,就看见电话亭外还有一个人在排队等候。

他瞥了一眼,是个面貌普通的中男人,套着一件电厂的工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便没怎么在意,礼帽地伸手推开电话亭的门,给门口候着的男人留了个门。

一直在门外等候的男人赶紧过来,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谢谢。”

随后,男人走进电话通,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用余光扫着骑车走远的金大勇,说:

“你好,望龙门的,帮我查查刚才拨出去的电话打到了哪里。”

“好的,您稍等。”电话那头是电话总局,一听对方自称望龙门,便知道这是驻在望龙门湖广会馆的军统特务总队的人。

军统特务总队除了担负着军统局本部和某些公馆的警卫工作,还负责看守所监狱的驻守、处决人犯等。

尤其是特务总队下面有一个直属的行动组,负责公开搜查、执行抓捕任务,权利极大,在军统内部有“锦衣卫”之称,业内,大家戏称其为“东厂”,相对的,同样权利极大的督查室,被戏称为“西厂”,据说毛齐五主持督查室时,初时对这个称呼不以为然,后来有人为了讨好毛齐五,便暗中告密,说毛主任啊毛主任,千万不能这么称呼,这是有人在背后污蔑你。

毛齐五不解其意,问什么意思。

告密者说,您也不想想西厂是干什么的,西缉事厂,其成员主要是太监和一些从锦衣卫选拔出来的官员、士卒,可负责这个组织的首领非太监不能担任,这是有人在暗中污蔑诋毁您毛主任不能人道啊。

毛齐五听了勃然大怒,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别人背后叫自己乌龟王八他都忍了,现在竟然又传出自己不能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暗中搜集消息,狠狠处罚了两个不长眼的特务,杀一儆百,这个称呼渐渐没人敢叫了。

言归正传,此刻电话亭中的男人等了一会,得到答案后,他马上按下电话,又拨出一个号码,谦恭地说:

“张处长,是我,老马,他刚才给行动处打了一个电话.是,您放心,我一定将他盯死了。”

挂断电话,男人趿拉着鞋从电话亭出来,路过一个卖早餐的摊位,买了两个煎饼果子,用油纸包着,一边吃一边拐进了一处公寓,他并没有上楼,而是从后门绕了出去,这里是另外一条小巷,他从小巷出来,穿过马路,上了一辆趴在街边的汽车。

汽车上一个年轻特务正靠在座位上,举着望远镜观察,一刻不敢放松。

老马上了副驾驶,麻利地甩了拖鞋,然后从脚下拿起皮鞋穿上,又将外套翻过来穿好,这才好似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另外一个煎饼果子递给特务,一边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一边问:“有发现吗?”

“他刚才骑车绕那一栋居民楼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年轻特务接过煎饼果子正准备下嘴,忽然一顿,目光停在老马刚穿过鞋的手上,想了想,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很快就找到了金大勇,此刻他正坐在居民楼外的一个简陋的小面摊上吃着小面。

“盯梢?还是他要和什么人接头?”

“谁知道呢?”年轻特务嘟囔了一声,“二组的人已经靠上去了,四个人还盯不住他一个?”

“不可大意。”见小年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老马冷哼一声,“跟踪监视是一门技巧,别以为多简单,知道靠多少人才能完全盯住一个目标人所有的生活细节吗?”

“四个?”

“哼,若目标人物生活规律,活动范围固定,每天固定上下班回家,社交活动少,两三个人轮流跟踪,配合一定的技术手段,就可以掌握其大致的生活细节。

但要是目标生活丰富,社交广泛呢?和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需不需要核实?这种情况往往需要一个小组,七八个,甚至更多人,分工协作,有人负责蹲守,有人负责跟踪出行,有人去他常去的社交场所附近监视,甚至是化妆贴近监视。”

见老马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小年轻神情也严肃起来,主动请教:“还有呢?”

“地形、环境、监视时长等影响因素很多”老马说着,眼睛又盯上了外面,“开车,绕出去兜一圈,换个车牌再过来。”

“换车牌?”

“幼稚,一辆车长时间趴在这儿,容易引起怀疑。”

“哦。”年轻特务说完,马上发动了汽车,老马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培训班分来的毕业生学历越来越高,但素质和技术水平却是越来越低,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毕业的。

驾驶汽车执行任务方便是方便,可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就比如现在,你要事先做做功课,这栋楼里住的都是什么人,收入水平如何,他们有没有汽车等等,否则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辆豪华汽车停在贫民窟,难道不扎眼不突兀吗?

要是目标足够老练,一眼就能发现问题,蛰伏不出或改变计划,导致你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当然,这些话他并未告诉年轻特务,有道是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不过在特务这个行当里,因为马虎大意、自以为是出纰漏可不仅仅是失去目标人物那么简单,更多的时候是丢了自己的小命。

金大勇此刻坐在面摊上,不时扫一眼居民楼门洞,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虽然北川一郎告知他目标是红党,可如何找到此人是红党的证据,他一时没有主意。

但无论如何,都要想个办法摸进这个叫赵德顺赵老师的家里看看,他相信,再谨慎的人,也会在窝里留下蛛丝马迹。

一碗面吃完,都没有等到赵德顺出来,金大勇又不能一直待在面摊这里,只好起身结账,钻进了侧对面的茶楼。

他要了一间包厢,透过窗帘的缝隙,仔细观察着赵家的动静。

这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

直到九点四十,赵德顺才从屋内走到了阳台,拿着一把洒壶给几盆花浇了水,貌似不经意地朝着对面和楼下扫了一眼,虽然自信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但感受到他扫视过来的目光,金大勇还是下意识躲向了旁边。

又等了几秒,他再看去,就见赵德顺把之前半开的窗户都关上了。

不一会,他便穿戴整齐地从楼洞里走了出来,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拎着装满垃圾的竹篓。

金大勇这才彻底看清此人的长相,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身体微微发福,给人一种略显敦厚的感觉。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脸颊有些肉嘟嘟的,和楼下小贩打招呼时,一笑脸上的法令纹更深了。

笑过之后,他抿起厚厚的嘴唇,又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

金大勇侧身躲在窗帘后面,窥视着赵德顺的一举一动,看着他顺路将垃圾扔到路旁的一个铁皮桶里,然后停在马路边伸手拦下一辆黄包车。

金大勇看了一眼手表,默默在心里记下赵德顺关窗户的时间,然后在他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快速结了账从茶楼出来,不紧不慢地向着铁皮桶走去。

他用眼睛扫了扫周围,见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立刻迅速拿起赵德顺刚刚扔掉的垃圾。

之后,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开始逐一检查垃圾。

然而,金大勇拿半截树枝翻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茶叶末、土豆皮、烂菜叶、煤灰,烟盒烟头,还有厕纸,坏掉的拖鞋和打碎的陶瓷杯,以及安眠药的药瓶,林林总总。这就是一个独居男子的生活垃圾。

期间,金大勇翻出一缕纸张烧成的灰烬,但他自己检查,发现烧得太彻底了,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金大勇看了看表,上午十点,他想,这个时间点,居民应该都上班去了,居民楼里的人应该很少。

他把垃圾收起重新扔掉,然后压低帽檐从着手走进了赵德顺居住的楼里。

顺着老楼狭窄透着发霉气息的步梯,金大勇一路辨认着门牌号,找到了202号房。

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贴着墙根,仔细观察和聆听外面有没有上下楼梯的人,等了一会,确认环境安全,他立刻从墙根处闪出来,然后疾步走到赵德顺家门口,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改锥,“咔嗒、咔嗒”开始撬锁。

半分钟后,“啪”的一声,门锁被撬开了,金大勇扫了左右两眼,立刻推开门,一个闪身潜了进去。

他把门合上,把手里的坏锁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站在屋子里,金大勇环顾了一圈四下,仔细观察着这里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厅室一体,只是用一些老旧的家具隔开。

他迅速地打开每一扇柜门,拉开每一个抽屉,翻看着。

在其中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一块旧的怀表。他把这块表拿起来,打开表盖,放到耳边听了听,没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怀表已经不走了,时间永远停在了下午两点一刻。

“接头时间?信物?还是这个时间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呢?既然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随身携带呢?”金大勇想不通,但略一沉思,他便将怀表揣进了兜里。

他又拉开一个抽屉,发现了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布包。他将其打开,里面是一迭零钱。

金大勇把所有的钱都塞进兜里,然后将手绢和布包随手丢在地上。

距离赵德顺家一公里外的启新小学门口,赵德顺从黄包车上下来,正准备掏钱结账,忽然发现钱包落在了家里,不由窘迫起来,他看着满头大汗一脸疲倦的人力车夫,他犹豫了一会,指着学校大门说:

“小哥,我就是这里的老师,今天出门忘带钱了,能不能.”

一听他没带钱,车夫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眼里多了几分鄙视:“没钱?想坐霸王车?亏你还是读书人呢!”

“不是没钱,是没带,我就在这里工作,每天上下班都要坐车的,晚上,不,中午吧,中午你在这里等我,拉我回去,我一起结给你?”

“不行!”车夫断然拒绝,指着套在身上坎肩上“辉记车行”的字样,“你也不打听打听,车行背后站的是谁,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着,他扒拉起袖子,一把扯住赵德顺的胳膊:“要不现在就给钱,要不找其他老师借,不然,哼哼,我今天就拉着你进学校,将这幅丑恶嘴脸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抖出来,就你这种人也配做老师?我呸!”

车夫吐沫横飞,溅了赵德顺一脸,他没想到这个车夫脾气这么大,想了想说:

“要不,你现在拉我回去?我给你拿钱?然后你再把我送回来?”

“别耍花招啊!”车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冷笑着补充了一句,“要是你敢骗我,一会直接将你扭送警察局,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会呢?我是老师,怎么可能骗人?”

“我呸,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车夫将他扭到车上,不屑地啐了一口。

赵德顺笑了笑:“小哥还读过书?”

“少套近乎,说好了,一来一回一共是三倍车资。”

“行行行,你说了算。”

得到这个答复,车夫终于转怒为喜,拉着黄包车奔跑起来。

另外一边,金大勇还在赵德顺家里翻腾着,和其他特务执行搜查任务时的谨慎小心不同,他的动作随意而粗鲁,这是他刻意为之,就是要给对方造成家中进贼的假象。

如果能找到他是红党的证据一切都好说,要是不行,就得花几天时间长时间监视跟踪了,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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