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书瑞的目光在鱼幼薇的脸上停留许久,没有吭声,心道这小家伙是越来越会骗人了,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他沉吟许久,指了指过路的婢女,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鱼幼薇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咽了口口水,涩声道:“好。”
其实,段书瑞只猜对了一半,鱼幼薇设计诈他开口是真,但她知晓了他来崔府的用意也是真。
鱼幼薇没有偷听他们说话,她带着自己做的点心进了崔颖房里,就没再出来过。出于好奇,她问了崔颖一句:“你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一开始,她没指望崔颖会给她答复。
谁知,崔颖没有隐瞒她,闻言立马开始滔滔不绝:“好像和张家有关……听说张家那个小少爷张秉欢和段公子结下过梁子……”
“什么梁子?他……恶语中伤过修竹吗?他不会在圣人面前诋毁过修竹吧?”鱼幼薇紧紧抓住崔颖的手臂。
“幼薇,你这么冲动干吗?这件事和你又没有关系……”说到这里,崔颖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刻意的举动,怎么瞒得过鱼幼薇?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张秉欢不会就是那个侵占鱼府的无赖吧?
她只觉得头晕,下意识扶住身侧的桌案。隔了一会儿,她颤抖着伸出手臂,握住崔颖的手,“颖儿,算我求你了……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好吗?我真的不想再被人蒙在鼓里了。”
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整个人都在细微的颤栗。崔颖轻叹一声,将张秉欢上鱼府闹事、段书瑞打算复仇的事说了。
“颖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张家向来嚣张,原先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被他们打造成私人的庄子,表面是为了宴请文人墨客,实则是供那些大官押妓取乐!实不相瞒,我那便宜二哥也应邀去过……”
鱼幼薇呆坐半晌,过往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现在她眼前。以前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上元灯会那晚,段书瑞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的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反反复复确认自己对他的感情;每次鱼母提到鱼父时,他的目光都会有片刻躲闪,不敢像往常一样直视她……
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会离开他?除了那个理由外,根本没有别的理由!
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当年鱼府被抄家,是不是受了段书瑞的牵连?如果那无赖真是跟踪了他,发现了鱼府的所在……
她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如刀绞。
如果她能早一点领悟就好了。安全感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啊。他从来没在她身上获得过安全感,又怎么给予她安全感?
她不敢想象,二人相处的无数个昼夜,他是用怎样的眼光看着她的。如果、如果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对故人之女的同情和垂怜,并不是……
鱼幼薇的手死死按在膝头,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她的心痛得揪成一团。她死命摇头,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一进门,段书瑞急匆匆地向里走去,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此刻落在她眼里,是那样拙劣,就像一个泡泡,一戳就破。但她没有主动捅破篓子,而是说道:“我都知道了,真的。”
段书瑞僵在原地,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可以选择继续欺骗我,可以选择坦诚相告,决定权都在你手上。
“应该是崔小姐告诉你的吧。”段书瑞深吸一口气,回头与她对视,“幼薇,这件事牵扯过深……你没必要知道。很多事情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鱼幼薇的声音带上几分恼怒,“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真相、真相……
段书瑞胸口一闷,他沉默半晌,苦笑道:“万一……真相就是我们想的那样呢?”
鱼幼薇愣住了。
“你还会心无芥蒂地和我在一起吗?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他的面上再也寻不到往日的意气风发,目光空洞无神,像被抽走魂魄的傀儡。
“我、我不会……”鱼幼薇一时语塞,她的眼底满是惶恐,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段书瑞受不了了,他感觉有千百只蝴蝶在脑子里飞舞,它们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住他,细线陷入皮肉里,他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双目赤红,低吼了一声:“别过来!离我远点!”
“你不是讨厌我一直缠着你吗?我放你走,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一柄大锤击中了鱼幼薇的心。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他冲进书房,重重关上门。
她的胃里抽了一下,针扎一样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她紧咬下唇,微微弓下腰,蹲在长廊下掉眼泪。
傍晚时下了一场雨。刚开始还是小雨,不一会儿,雨势骤然转急,雨丝如瀑,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的声音是那样嘈杂,惹人心乱。
鱼幼薇坐在庭院里无声地观雨,眼里蓄起晶莹的泪珠,藏在眼尾欲坠不坠。她看清了段书瑞眼里的后怕,这才明白了横亘在他俩之间最大的阻碍。
懊悔和愧疚,是摧毁一个人最快的毒药。
长廊很暗,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流淌下来,沿着瓦檐挂出一条水帘。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插着一把桃木桩,有人拿起锤子,正在一点一点的往里钉钉子,胸口传来阵阵钝痛。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一座冰雪雕像。
良久,她苦笑一声:她怎么会怪他?就算事情的真相是他们想的那样,她也不会怪他。
难道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吗?这不是那个泼皮无赖精心策划的吗?他和她一样都是受害者,她没有理由去怪一个受害者,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畜牲。
这一刻,她动了杀心,恨不得一刀捅进此人心口,再将他碎尸万段。
察觉到自己心绪不宁,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佛珠,双手合十,开始无声的祷告。
这一切,都逃不过段书瑞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