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喜欢冬天的。
喜欢它的清冽,喜欢它的素净,更喜欢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的景象。晨起推窗,远山近树都裹着一层蓬松的雪,像是被谁细心地撒上了糖霜,连平日里喧嚣的街道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净又纯粹。阳光落下来的时候,雪面会泛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睛发暖,那一刻总觉得,世间所有的繁杂都被这一场大雪掩埋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柔。
可我对冬天的喜欢里,始终藏着一丝怯意。那怯意像一根细小的刺,埋在心底很多年,轻轻一碰,就能勾起一阵清晰的疼。
那是我七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屋檐下的冰棱挂得老长,像一把把透明的宝剑。院子里的雪积了半尺深,踩下去能没到脚踝。
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个圆滚滚的皮球,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疯跑。我们追着打雪仗,滚着雪球堆雪人,笑声震落了枝头的积雪。玩到兴头上,我看见邻居家的孩子举着一个漂亮的玻璃弹珠,在雪光里闪着蓝盈盈的光。我心里痒痒的,撒开腿就往他那边跑。
脚下的雪被踩得有些实了,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滑得像抹了油。我只顾着往前冲,没注意到脚下的一个小土坡。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
不是轻飘飘地落进雪堆里,而是膝盖先磕在了冻硬的冰面上,紧接着,手掌也擦过粗糙的地面。那一瞬间,疼是钻心的。先是膝盖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然后是手掌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我愣了几秒,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小伙伴们慌了神,围过来看我。我低头看见棉裤的膝盖处破了一个洞,渗出血迹,染红了周围的白雪。那红色在一片纯白里,显得格外刺眼。
大人们赶过来,把我抱回了家。妈妈给我擦药的时候,我哭得更凶了。药水渗进伤口里,疼得我浑身发抖。后来的几天,我只能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一点点融化,心里却没了半分欢喜。膝盖上的伤结了痂,又痒又疼,走路一瘸一拐的,连出门看雪的心思都没了。
从那以后,每到冬天,每到下雪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
我依然喜欢看雪,喜欢看天地间银装素裹的模样,可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在雪地里奔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小心,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路,生怕那里藏着一层薄薄的冰。
即使脚下踩着刚刚飘落下来的洁白无瑕、宛如鹅毛般轻盈柔软的雪花时,我也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并小心翼翼且如履薄冰似地向前挪动着步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破这层脆弱而美丽的雪景一般!有时当看到一群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们正在那片被白雪覆盖住了大地之上尽情嬉戏玩耍并发出阵阵银铃般清脆悦耳笑声的时候,我便会情不自禁地停下前进的步伐然后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深处可谓是百感交集啊——一方面对于这些无忧无虑、勇敢无畏的小家伙们充满了无限的艳羡之情,但另一方面却又因为曾经有过多次惨痛教训而对雪地心生恐惧: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从而再度体验到那种痛彻心扉、深入骨髓甚至让人无法忍受的刺骨疼痛滋味儿!
去年冬天,又下了一场大雪。儿子拉着我的手,吵着要去楼下堆雪人。我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不忍心拒绝。下楼的时候,我牵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慢慢走。脚下的雪咯吱作响,儿子却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会儿蹲下来抓一把雪,一会儿又跑到我前面,回头朝我喊:“妈妈,你快点呀!”
我跟着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忽然,儿子脚下一滑,身体晃了晃。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自己却差点踉跄。儿子站稳了,咯咯地笑:“妈妈,你好紧张呀!”
我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心里忽然一阵酸涩。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场摔倒的记忆,还在影响着我。我怕的不是冬天,不是雪,而是摔倒时那一瞬间的疼痛,是那种失去平衡、无从依靠的慌张。
儿子拉着我,在雪地里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他把围巾解下来,给雪人围上,又捡了两颗黑石子,当作雪人的眼睛。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儿子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觉得,或许有些惧意不必刻意去消除。它就像冬天里的一抹凉意,会让你在欢喜的时候,多一份谨慎;在享受的时候,多一份清醒。
如今的我,依然喜欢冬天。喜欢它的银装素裹,喜欢它的干净纯粹。只是走在雪地里的时候,我会放慢脚步,会牵着身边人的手,会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
那份藏在喜欢里的惧意,也成了我对冬天的一份独特记忆。它提醒着我,曾经的疼,也提醒着我,要珍惜每一个安稳行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