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张海侠仍觉得一阵后怕。
在那个瞬间,他确切察觉到青年惊怒的愕然,谨慎的防备,以及强行压抑的理性……
若非张海楼福至心灵,哀切求问。
如果不是族长当机立断,以身示诚。
事情也许会滑向更糟糕的态势……分道扬镳,都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消失的二十多年,对老师来说不止是身体被重塑的惊天转变,骤然斩断所有连接之后,再被陡然续起,这其间的心态起伏本就是不亚于从头再来的艰难适应。
对他们,这更不只是失而复得后的简单重逢。
张海侠确信没人会放手,包括自己在内。
但如果当真走到那一步……要为了私念违背老师本人的意愿吗?
他不确定答案。
平常的张家人不应该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毕竟一个人只要长久地活下去,在漫长的生命里总能把心磨砺成石头冷硬。
他们却早早地幸运遇到了那奇迹伴身的青年。
被包进他的坚实蚌壳,用柔嫩血肉去裹起天生或后生的刺人棱角,以心血泌出的珠质悉心滋养这些微弱的砂砾。
这温存的改变不声不响,十分难以察觉。
然而数十年如一日的依偎之后,终究渗进了每一寸骨子里,与他们本身的血肉亲密伴生。
以至于,最后被抛出那温柔的庇护时,他们才痛然惊悔地意识到,那被猝然挖走的是怎样无法割舍无法失去的一部分。
怎么可以这样轻易放手呢?
这光华因您而绽放,这坚韧是被您催生,他们早不再是天生地养的粗陋山石,又怎么能接受失去这习以为常的一切,再回到那无知无觉的蒙昧凄冷之中。
又怎么会是负担和疑难呢……
分明是久旱逢霖,是雪中得炭,是一切可能与不可能都走到尽头的末路绝境之后,终见天光复现。
张海侠缓缓交错指尖。
注目着表皮下清晰的肌理血管,他仿佛能听到其下血液汩汩流动的鲜活声响——这本身就是来自老师的最珍贵赐予。
也幸赖有这样的牵连,让青年能为之犹豫一分。
不过……
这次的事情也不全是坏消息。
收敛思绪,张海侠冷不丁看向自家族长,出声提醒:“老师之前,应该没这么轻易会被挑起情绪才对?”
几人都是一怔。
“老师情绪化?”
张海楼原本没骨头样的瘫在那,神情空茫,跟魂魄已经不在此处似的。
呼吸声证明他不是个死物。
但那种沉郁的晦暗感也实在不像活人。
地上时而细微晃动的影子,更加重了这种悚然,就像更扭曲的什么东西时而就要抛开躯壳从这阴影里钻出来般。
此时乍然魂归,开口时嗓音倒是一如既往。
“二十多岁的人,有点情绪不是很正常吗,按生理因素来说这个年纪不就这样。虾仔你忘了,咱们当年在马六甲的时候……”
没等他说完,张海客已经被关键词引起联想。
“不,张海侠说得对,这一点都不正常。”
他仔细回忆一番,坐直了些,严肃反驳:“你们没见过二十多岁的老师,他那个时候可是本家公认的不近人情。我见他的第一面,整个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总感觉会被随手杀掉……幸好那时候小哥也在,老师自己收敛了气势。”
他说着,就要看向另一个当事人,寻求确认。
张起灵也是蹙眉。
“非是无情。”
他不假思索地反驳,但像是被提醒到什么一般,略微沉吟之后,又缓缓吐字:“不过,从前老师的确淡然自持。”
何止。
要说起来,他们几乎没见过那个人情绪激烈。
这不是说青年寡情冷淡,实际上,喜怒哀乐这些正常情感还是有的,只是比起正常人要程度轻微得多,起伏也更小。
但在此之上呢?
张海侠要点出的就是这个。
他缓缓扫过几人,直白相问:“你们见过老师最激剧的表现吗,发脾气或者兴奋过头,任何浓郁的爱恨情仇?特别强烈的欲望或什么所求?”
这次其他人都听懂了。
“发脾气,”张海楼喃喃,“跟张启山割袍断义算不算?可我觉得那时候老师不像特别生气,反倒是……”
他为难地思考一会儿,才做出判断。
“……那更像是失望极了。”
张起灵回想起记忆中某个片段,微微垂眸:“离开青铜门的那一次,老师见到信铃后突然吐血,后来诊脉说是气急攻心。”
“在长沙生病那次?”张海客则想到了另一处。
“那一次分明只是普通风寒,却缠绵拖延许久,四长老不是说除了淋雨受凉,还有心思郁结的缘故。虽然老师没有发作,但那之后再没提过陈皮的事情,不是他惹老师生气又是谁?”
说着,他也不含糊,当即把电话给陈皮打了回去。
“你搞什么?”刚消气准备睡觉的陈皮恼火不已。
张海客才不在乎他心情,劈头盖脸就问:“你叛出师门让老师重病那次,到底什么情况?老师当时气得狠吗,真没对你动手?”
“……”陈皮只觉得他是来找茬的。
不过当下有求于人,几个回合后还是被拿捏住,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是挺生气的,不过没真动手……我还要说你们家搞得什么毛病呢!好端端的人一下子跟失魂一样就突然熄火,那家伙自己都没觉得不对劲吗?”
没等他多说,张海客点点头,利落挂断电话,任由对面暴跳如雷。
放下手的同时,脸色也沉了下去。
“还真的是……这代表什么?连他的情绪都要被打压抑制着?”
“如果是这样,老师到底什么时候被盯上的?这也是天授的影响吗?”
“不止,”张海楼根本笑不出来,“你忘了,老师刚刚说,之前还有什么‘玄秘能力’?鬼知道他都瞒了多……”
话没说完,他余光里忽然察觉异样。
循着直觉侧目看去,就见张海侠仍旧是平时淡定模样。
但两人一同长大,张海楼可不会被轻易糊弄,当即微微眯了下眼:“虾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难道你真见过什么玄妙能力不成……”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对了,虾仔和老师,的确有一件说不清的事。
关于虾仔忽然被治好的双腿,那是让他得以结识老师的最初始源头。
那时候张海楼心里就泛了不少嘀咕,只是随着搭档的三缄其口,也没逼迫……如今想来莫非……
他没再想下去。
因为张海侠已经回眸看来,轻轻摇头。
“我答应过老师,不能说。”
“你打什么哑谜,”张海客对此略感不满,“现在正是集思广益的时候,都这个时候了,事关老师有什么不能说的?族长都在这,难道也不能听吗?”
佯怒之中,他的心里不由也有点发虚。
说到什么玄秘能力的话,老师曾经告知的预言肯定也算吧?但这个能不能说呢……
他有些拿捏不定。
一时没人主动说话。
张起灵轻轻用指尖敲打着桌沿,沉吟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是族中禁术。”
只是拥血赋纹的事情,不能详说。
“知人真名、预言后事、千里追踪……”
他扫过各自不安的几人,嗓音平淡:“这是老师亲口告诉过我的部分特殊能力。”
“其中一种你们或许见过,条件是以血为引。”
张海楼张了张嘴,恍然又吃惊:“我还以为是老师的血脉出了问题……难怪他说,血液其实有特殊用途……”
“知人真名这点应该消失了。”张海客说。
他抵着下颌思索:“老师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陈皮,居然信了那个假名字身份,可见所言非虚。”
那么,再联系起关于情绪的那部分来看呢?
一道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张海客不自觉眼神发亮,俊美面容上忽然露出了笑容,脱口而出一句感叹。
“这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