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是在青竹山上追到方多病和展云飞的。彼时,大雾弥漫,山间一片朦胧,他们二人衣裳上尽皆湿透,形容略有些狼狈,在迷雾中摸索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前路。
青竹山本是江湖中一处偏僻之地,平日里少有人至,然而今日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变得诡异起来。雾气浓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视线所及之处不过数尺,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
方多病和展云飞本是江湖中的年轻才俊,武功不俗,然而在这迷雾之中,却如同失去了方向的船只,只能凭借着本能前行。
突然间,大雾中突然传来一阵轻缓而有节奏的声响,像是竹杖轻点石阶的声音,清脆而空灵,在这死寂的山间显得格外突兀。方多病和展云飞手抚上剑柄,浑身戒备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雾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拨开,一袭干净整洁的青衫映入眼帘。李莲花背着他的小包裹,额前的碎发被雾气浸湿,紧紧贴在额头上,脸上却依旧挂着那抹熟悉而温和的笑容。
他的衣角沾着几片枯黄的竹叶,仿佛是一路奔波留下的印记,也为他增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
“莲花。”方多病高兴地咧嘴直笑,展云飞也喜形于色。他们对李莲花都极为信任,那些暴躁的、不安的情绪,在他出现的瞬间,就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消散于无形。
方多病骨瘦如柴的脸上,那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眉开眼笑道:“你怎么来了?不会是担心我们,所以特意赶过来陪我们吧?”
李莲花微微摇摇头,脸上带着他一贯的笑意:“不是,不是。方大公子聪明绝顶,展大侠武功高强,你们两个一起,需要担心的是肯定是别人。”
方多病一脸“你接着编”的表情,伸手揪住李莲花的衣袖,故意晃了晃:“少来这套!说实话!”展云飞则在一旁淡笑不语,眼神中带着几分别样的光芒。
李莲花面色一肃,煞有其事道:“我辈江湖中人,为了江湖正义,自当义不容辞。”
方多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明明很高兴,嘴上的话却不怎么留情:“装模作样!”
李莲花尴尬一笑,面色惭惭道:“这个,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应该拒绝……“佛彼白石”相邀,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怕是寸步难行……”
他刻意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江湖秘辛,眼角却偷瞄着两人的反应。
展云飞轻轻摇头,剑眉微蹙:“不会,你确实抽不开身。”
“就是,就是!”方多病松开手,拍了拍李莲花肩膀,义正言辞道,“小侄女还小,你留在家里照看,应该的!就算是“佛彼白石”也不能因为这个责怪你。”
李莲花连连点头,顺手将被方多病拽的有些歪斜的衣领抚平:“所以,我们快去快回。等完成纪大侠的委托,我们立刻回去。”
他望向雾气渐散的山道,目光穿过层层竹影,落在看不见的远方。从离开玉华山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中便多了一分不舍,多了一分想念。心中有牵绊未尝不好。
三人牵着马,说着话,慢悠悠朝着竹林深处走去。马儿不时地打着响鼻,似乎也在为重逢而感到高兴。
竹林深处的别院,悄无声息死去的老人和少女,咸日辇的残骸,神秘的弓手,四个死尸,弥漫的毒雾。阴差阳错下,李莲花三人误入地下溶洞中。
别有洞天的溶洞,地形错综复杂,偶尔传来铁链声,车轮碾过的轱辘声,还有躲藏其中疯疯癫癫的人。一切都很诡异,让人毛骨悚然,稍不留心就丢掉命。
方多病瞧着李莲花朝着溶洞里那密密麻麻的蘑菇走去,他大惊失色,失声道:“莲花,你饿疯了吗?那蘑菇这么诡异,你可千万不能吃……你家的望舒还在等你回去呢。”
李莲花没理他,快速摘了一朵拇指大小的蘑菇,装入一个瓷瓶中,封住瓶口后塞入怀中,“啊……我不吃。”
他当然知道蘑菇有毒,但谁叫他家里有个对各种毒物很感兴趣的人呢,出门一趟,总该带点礼物回去。
等收好蘑菇,李莲花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云飞,“快走快走,这地方不能久留,有毒。”
三人匆匆离开,没头没脑地撞入了聚集在大坑中的一群人中。他们来自于不同的门派,却是清一色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郎,容貌俊美,气度不凡。这其中还有改名换姓,混入人群的傅衡阳。
李莲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年轻有为的少年郎个个都是门派中的掌中宝,谁有能力把这么多少年郎聚在一起,为的又是什么?
直到差点破开一百八十八牢第六牢的牢门,放出里面被囚禁的魔头,众人才知,原来这是一场局,一场精心设计的,欺骗无知少男的局。
“……如今江湖上,正是鱼龙牛马帮跟百川院斗得激烈的时候,他们一方要破牢,一方要守牢,这个时候,角丽谯给你们送了信,让你们过来找寻龙王棺,又暗示龙王棺在地下,让你们过来挖宝,但其实,龙王棺是悬棺……它不可能是在地下……龙王棺与一百八十八牢是不相干的……”
李莲花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剖析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看着这些聪明至极的少侠们,目光惋惜至极。
“你们对外只说是来寻龙王棺的,所以,守牢的人没有为难你们,让你们轻而易举进入溶洞,是因为他知道龙王棺在哪里……”
也是守牢的人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的少侠们竟甘愿为角丽谯驱使,为了她的一句话,千里迢迢奔赴过来赴汤蹈火。
等他发现这些少侠并不知道龙王棺却剑指第六牢的时候,他被角丽谯另外派出来的人袭击,一时半会顾不上这些入了溶洞的少年。只能任由他们越来越接近第六牢。好在有阴差阳错误入此间的李莲花三人,角丽谯的谋算最终没有得逞。
江湖上有傅衡阳那样聪明绝顶的少年英杰,有方多病那样的正直善良的少年侠客,当然也有那感情用事的天真大少爷,比如这一次进入溶洞的少侠们。
李莲花将一切都说的明明白白,第六牢的守门人琵公子也现身证明了他守的是一百八十八牢第六牢,可这些少侠们明知被利用,被欺骗,却依旧执着地想要寻找真正的龙王棺,期盼着与角丽谯有夜宴之缘。
李莲花这一晚上,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角大帮主的魅力一如当年,让人舍生忘死,让人迷失本心。
她的心计甚至比当年更加缜密,这些少年们或许只是她随手可抛的棋子,可这件事若是真的给他们做成了,不仅百川院颜面无存,这些少年人所属的门派也失了立场。
他们中的下一代都为角丽谯办事了,还有谁会相信他们没有倒戈到鱼龙牛马帮?
玉华山的枫叶红透时,山脚下的茶馆里已传遍江湖秘辛,角丽谯以龙王棺为饵,骗取江湖少年郎为她破解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其心可诛。
听说是四顾门军师傅衡阳力挽狂澜,在最后关头发现了问题,阻止了魔头破牢而出。鱼龙牛马帮的阴谋这才没有得逞。
一百八十八牢接连被破,百川院威信受损,此事过后,倒也勉强挽回了不少名声。
桃清抱着望舒坐在莲花楼前的空地上,看初升的阳光一点点驱散雾气,怀中的孩子正用口水濡湿她的衣襟,小手还紧紧攥着她垂落的发丝。
厨房方向飘来阵阵奶香味,依依正专注地煮牛奶。陶锅里的鲜奶咕嘟咕嘟冒着泡,去除腥味后的牛奶那香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山林中的风突然卷着几片红叶飘落在她眼前,望舒被风声惊得一颤,桃清连忙将孩子搂进怀里。记忆突然闪回李莲花临行前那个清晨,晨雾未散,他的青衫在山道上越走越远,最后化作天地间一粒微尘。
“叮——”茶炉上的银壶发出鸣叫,桃清抬起一只手斟茶,茶汤在白玉盏中泛起涟漪。她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想起春日里的野茶已经喝完了,如今在喝的是李莲花从茶行购置的茶叶。
李莲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陈茶也能喝的下去的人,可如今莲花楼里备着的茶叶却是上百两银子一罐的好茶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桃清的心情十分愉悦。
江湖事已了,他的归期也该近了。桃清顿了一下,颇有些苦恼。
望舒有依依带着,桃清可以完全撒开手,做自己的事情,她买了一座山,种下了无数种子,只等着它们生根发芽,开出漫山遍野的鲜花。
闲时看书煮茶,弹琴下棋,偶尔出门摆个摊,给人看下病,虽然收费贵,但是这世上有钱人很多,蕲如玉常来找她,她的名声也就慢慢传开了去。只是她却任性至极,看心情接诊。
李莲花回来后,依依却是不能用了。他太过于聪明,就怕被他发现异常。依依是仿真人,虽然极为逼真,但比起真的人来,还是会有一点细微的差距。
比如说话时语气太过平稳,缺少真人的抑扬顿挫;比如眼神虽然灵动,却少了那一抹真正的情感光芒。桃清担心李莲花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会看穿这个秘密。
怀里的望舒突然发出了两声咿咿呀呀的叫声,桃清低头看去,只见女儿那圆嘟嘟的小脸正对着自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周围的一切,可爱极了。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望舒那胖乎乎的小手,感受着她柔软的肌肤和温暖的体温。
片刻后,她眼睛一亮,“宝宝,你想出去玩是不是?阿娘带你出去玩呀……”
望舒还要再打两针疫苗,强健身体的药还要再吃一个疗程,所以,果然还是一个人比较方便啊。
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阳将整个天际染成了一片绚烂的绯红色,余晖透过云层洒在山林之中,给树木和草地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李莲花风尘仆仆地从远处赶来,他的衣摆上还沾着几缕不知名的草屑,肩头也落着旅途的尘埃,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他站在空无一物的草地上,眼神因为茫然而显得有几分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李莲花才缓缓抬起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裳,再用真气,将肩头和衣摆上沾染的尘埃震去。做完这些后,李莲花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让人脊背发凉的笑意。
慢了他一步的方多病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后退两步,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开口道:“那个,莲花,桃姑娘或许有事情,暂时离开,要不,我给你打听打听,她去了哪里?”总不能真的带着孩子和莲花楼跑了吧?
李莲花垂下眼眸,幽幽地说道:“不用。她若是……”
话音未落,一阵“咕咕”的声传来。这声音清脆而响亮,李莲花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白胖的鸽子从高大的树桠中飞了出来,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然后,它慢慢地落了下来,原本嚣张地想要落在李莲花的头上,但李莲花却巧妙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鸽子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李莲花微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地与鸽子那绿豆大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鸽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张开翅膀,“咕咕”叫了两声,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不满和抗议。
李莲花伸出手,从鸽子脚下抽出信笺展开,上面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行楷,显然是出自桃清之手。
他打开信笺,仔细地阅读着上面的内容。读完之后,他脸上那种幽怨的神色一扫而空,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站在一旁的方多病见状,好奇地凑过来,问道:“莲花,上面写了什么?”
李莲花将信笺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然后转头对方多病说道:“桃姑娘一切安好,她说出去玩几天,让我勿念。”
方多病听了,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笑着说道:“如此便好,你可以放心了。”
李莲花不置可否。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她说出去玩几天,却未写归期,这时间是十天半个月,还是三两个月,亦或者半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