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山鬼对这自己终将作为养料的未来有所预料，被称为阿槐的，生来问题就很大，现在只是在不断被种种迹象和经历反复证实了自己确实问题很大的意识，实际上并非对一切一无所知。
倒不如说……
“……察觉不到的话，才奇怪吧……”并不是真的撑不住要晕迷过去，而是有旁的事要做的阿槐叹着气，随后向下沉进了象征自我的那片血色里。
然后不出意料且习以为常的，向被最表层那相对而言如同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膜一般的血色所遮掩的，深度和广度都足够骇人不说，甚至如同活物一般翻涌着的深黑污泥投去注视，“以前看不到就算了……”
阿槐抬起自己比起半透明还要浅淡，只能被描述为一个浅到近乎只有轮廓的虚影的手掌，从那正包裹着己身的血色中伸了出去。
而几乎是指尖突破血色的一瞬间，翻涌着的深黑淤泥，便如同嗅到了血味的饥兽一般，贪婪且满怀恶意的扑了上来，把那一截指尖迅速的吞下并染黑，甚至意图顺着指尖爬进还被血色所包裹的手臂上。
阿槐的面色不为所动，就像是被淤泥浸染的不是自己的手掌，而那正顺着被深黑吞噬的手掌传递而来的剧痛，也只是仿佛微风拂面一般的错觉。
但他伸出手掌的那只手臂上本就浅淡，现在更是肉眼可见的，比之前更淡了的颜色，以及在那只手臂附近，好似沸腾一般冒着泡的血色，都证明了阿槐实际上，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现在能看到了……总不能继续浑噩的活着……”阿槐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却并没有收回伸入淤泥中的手掌，而是忍着从手掌处传来的，如同被火焰烧灼，却又泛着古怪冷意的痛楚，在淤泥中摸索了起来。
阿槐已经逐渐在痛楚中僵硬的指尖，完全分不清究竟是被那火焰样的感觉炙烤到皮肉焦枯，还是被那古怪的冷意冻得关节迟滞，但那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一块尖锐的，边缘锋锐，触感如碎瓷一样，却微妙的透着一种好似内里已经朽烂般感觉的碎片。
阿槐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将攥着那块碎片的手掌从淤泥中拔了出来，小心的缩回了寄身的血色之中。
仍旧维持着深黑色彩的手掌远比之前虚影的模样凝实，却也因此看上去好似被火焰烤得焦枯，但从表面皲裂的缝隙向内望去，却又能看到下方那些获得了些实体的血肉上，透着像是冻伤一般的青紫。
阿槐努力的试着活动手指，但看上去像是完全僵在了握拳的姿势上，即使阿槐几次试着努力，也无法控制那些颜色焦黑的手指松开。
于是阿槐便不得不皱着眉，用姑且还正常的右手，将那紧攥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从里面拿出了那块残片。
那是一块大小约摸有四分之一巴掌大小的，颜色看上去灰白的不规则残片，在视觉上呈现出一种好似霉豆腐一般，在表面生着细密白毛的模样，但是仔细看过去，就会发觉那不过是种错觉，因为碎片表面颜色过于晦暗，且又有许多细密裂纹而生的错觉。
“我唯独擅长自我内耗……所以你当时看到我的时候，露出的那种佯作追责的表情……太熟悉了，”阿槐拈起了那块残片，左右端详了片刻，然后送到了唇边，“所以让我看看吧，你到底在忧虑什么……”
最后半句声音还未全落，阿槐就已经毫无迟疑的张口，将这片边缘锐利，看上去像是能把口腔和咽喉尽数划烂的碎片，硬生生塞进了嘴里，随后强行咽了下去。
最初的时候，是粗粝发干的，噎人的口感，但紧接着便是腥臭酸涩的气味，以及湿黏软绵的内里，和表现出这种种异常的碎片本质——
——被这些质感和气味赋予了实质的，记忆。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这片残片中的记忆，对于阿槐而言并不算太难以接受，甚至于有一种微妙的既视感，就好像已经见过一次一样……
“……作为刀剑在鞘中朽烂……的中后期，记录了那些已经只剩下些残损且迟钝的意识，在被身体的朽烂所折磨的日子的残片……”恍惚的，从那只近乎融化在四周血色液体中的涣散瞳子里，溢出了些麻木和空无，“还真是……苦涩的……”
目光涣散的阿槐努力的将注意力拉了回来，于是便看到了，看到了自己比起之前虚影一样的状态要更为凝实，也褪去了深黑，变得灰白的手掌，“影响……你在担忧的，原来是这个吗……”
他抬手，凝视那只灰白的左手，似乎能嗅到从那手掌中散发出来的，腐朽溃烂的味道，以及那种因磋磨而生的绝望与麻木。
简直就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那种每一寸皮肉并骨骼都被尽数暴露在了风吹雨淋之下经受摧折不说，甚至明明自己是有着知觉意识的存在，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朽烂成泥，连试图通过封闭意识来逃避现实都做不到的……
阿槐忽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像是痉挛一样的，在那层堪堪能容纳己身的血色之中，蜷作一团，形容狼狈且痛苦的呛咳并干呕了起来。
然而偏生，阿槐那浅淡到近乎只有个轮廓的身影，却在这与挣扎无异的动作中，反常的凝实了些许，在整体都显出一种与他之前吞下的碎片近似的灰白的同时，顺带将那些原本因为阿槐的轮廓模糊，而只是隐约可见的裂痕与残损，也一并暴露了出来。
那是以并未同躯壳上一样被遮掩，甚至连模样都接近本质且更瘆人一点的，干脆顶着深黑空洞的模样的那只左眼为中心，并不均匀的向外辐射开来的，呈现出放射状的裂纹。
那些裂纹在显出阿槐的意识体，确实是如山鬼所说的那般脆弱的同时，却也因着如今的身躯呈现出灰白色调，而显得更为触目惊心。
尤其是，顺着这些边缘呈现出火烧过一般焦黑色彩的裂隙，能够看到阿槐身上那些过于明显，且也没怎么做遮掩的缺损的时候。
摆在明面上的，完全缺失，只剩下一个边缘呈现出好似火烧过般焦黑的空洞的左眼，以及顺着那些最细也足有一指宽的裂隙一路看去，便会被发觉的，那本质上并不是单纯的裂缝，实际上更应该被描述为前后通透，贯穿在意识体上的窟窿。
而若是顺着这样的窟窿往里面看去，就会发觉更加悚然的事实——名为阿槐的意识体，除了那只焦枯的左手下，似乎还有些作为填充的实物，其余的部分只不过是一层薄且脆弱，好似染色琉璃一般的空壳，内里完全是虚无而又空洞的模样。
“咳、呜……”终于从干呕与呛咳中缓过来了些的阿槐，依旧是一副蜷缩的姿势，好似窝在母腹羊水中的胎儿，那只仅剩的血色眼瞳则缓慢的，自涣散的模样逐渐恢复了焦距，迟滞的在眼眶中缓慢转动着。
“又苦又涩……情绪和思维方式，也都有受到影响的趋势……你一直，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阿槐松了几乎要将本就遍布裂纹的颈子捏碎的手，怔愣的望着垂下来的手掌中，几片从身上掉落的碎片。
然而理应随着那几片整体灰白，但边缘焦黑的碎片脱落，而出现更大空洞的颈子，此刻却反常的维持着完整，连本来存在的缝隙也跟着被抹平，甚至反过来露出了更鲜活一些的肉色。
“同化……不，完整了……残损，被填满了……”
阿槐颤抖的手指左右摸索过自己比之前更完整的颈子，随后下意识的，向脚下张望过去。
于是果不其然的，看到了那范围向下扩张了不少，但是颜色却不像上层一样，呈现出纯粹的血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有些发灰发白模样，于是看上去更接近于橙的颜色的液体。
“……颜色……我在被填充物……染色……”从脚下那扩张出来的橙色中意识到了什么的阿槐，于是下意识的伸手，摸向了自己左眼处的空洞，“我本来……就是被刻意掏空过的容器……”
“山鬼……明明比我先诞生，也比我更完整，理应取代我这个……本来就是机缘巧合诞生的错误才对……可他却选择了沉睡，放任我继续……继续窃据理应属于他的一切……”
如其曾经对山鬼神情的评价一样，确实是异常擅长自我内耗的阿槐，神情晦暗的垂下眼，用自己并不算笨，充其量只能算是迟钝的脑袋，从目前的状况中推断出了实情。
“假若我没有……没有那几次崩溃，让山鬼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在未醒之前被视为我的一部分的山鬼，就会继续因自身更完整的性质，替我吸引那些想要复归完整的，从鬼丸国纲上剥离的过去……但是，但是他醒了……所以才会……”
阿槐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内耗，因为他推断出了山鬼之前在意识中见到他的时候，所露出那种内耗神情的真正原因。
“太荒谬了……为什么会……明明我才是那个……那个将本属于他的一切，据为己有的家伙……为什么要因为没办法继续……没办法继续保护我而……明明，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才对……”
阿槐近乎呓语般的，从喉咙间挤出词句，表情茫然且满是难以接受，“就算不提这个，作为他自称的第五个，也应该是由他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被留下的……是我？”
“我只是个容器……一个被强调了容器属性的残次品……就算是光世，如果是发生了正常的换代的话，也不会阻止的啊……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会……”
似乎有什么，有什么透明的液体，从阿槐仅剩的那只眼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流向了包裹着他的血色里，将位于他眼睛附近的血色稀释了些，“为什么要……销毁我啊！吃了我啊！我抢夺了你第四个的位置……那你就合该作为第五个，来碾碎我啊！”
阿槐呜咽着，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于浓烈，以至于根本不像是作为容器被掏空了的阿槐能表现出来的绝望和痛苦，从身上的裂缝骤然增多并扩大的意识体上散发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把一切推回正轨！为什么……”
“明明我从最初，就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诞生的错误！明明我最初，就是嵬为了保下你，为了保下所有的记忆与情感，才连你都瞒过去的，留存下来的东西……”
阿槐语无伦次的悲鸣着，哀恸的将自己蜷作更小的一团，“被祂盯上了，因为被祂盯上了，才会一直一直，重蹈覆辙，不断的被踩进泥里，变成肮脏的东西……不希望未来也……想要骗过祂……我是为了这个才诞生的啊！”
“我从没有……从没有想过……要占据你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不记得的时候，我也一直知道我不配得……不配得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那根本就不属于我！”
已经开始因为情绪的波动，而从身上崩解下碎片的意识体声音颤抖，却始终不肯，也不愿松开捂着脸的手，去面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而从我看到你，并因此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我就知道，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偷，是个窃贼，是个空壳的傀儡，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替身，一个为你准备的消灾人偶……”
“可我好安心啊……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忽然就没有那么煎熬了……所有的愧疚，所有的不配得，都找到了解……我不是无缘无故的产生了这样的情绪，我是确实亏欠着你的……”
抛却了那个一直以来，被他者甚至山鬼冠以的‘阿槐’的称呼的意识体颤抖着，因为自身的真实定义被自己自爆一样的揭开，于是形象也开始向着一具表面碎裂的中空人偶模样变化，却在变化终于到了一半的时候，被强行停止并逆转了回去。
“而现在，到了我该履行最后的职责，作为第四个，把一切还给你的时候了……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现这一切！”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五位，而你虽然自称‘将生未生的第五个’，但却只是被我窃据了你的一切，才自以为是自己第五个……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不肯接受这一切，哪怕明知，明知我只是个早该死去的，‘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