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丸国纲在握住刀柄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发现了。
手中的太刀,虽然柄卷是一模一样的革质,缠法也只能说是如出一辙,但无论是刀茎的茎长短,还是刀茎的茎反,都与自己的那一振并不相同——虽然说差距只有茎长的三分二厘,以及茎反的三厘五毛,就是了。
但毕竟,熔铸了至少形制上和名为鬼丸国纲的太刀毫无差别,就连刃纹也一模一样的武器的素材,是鬼丸国纲过去的尸骸。
所以就算不提手感上的微妙不同,只说在握住刀柄时,那份并不如以往那般如臂指使的感觉,就足以让鬼丸国纲意识到,他手中的武器,并不是自己的那一振。
然而,武器是否是自己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察觉到敌意出现的那一刹,便如捕猎前的蛛网一般,将感知扩展到了最大,于是因为逐渐接近,并变得愈发浓郁起来的敌意,便让骤然变得激烈的电信号烧灼得发烫,最后得到了如同烧红的铁丝网般存在感的神经,在颅脑中尖啸着跳动着,一味的催促着鬼丸国纲有所行动。
而鬼丸国纲也从善如流,那具在神经的催促下,依照条件反射,自然转入战备状态的身体,迅速,且近乎本能的,对原本只是因为情绪的紧张而紧绷的肌肉做出了调整。
首先被扭转的是发力方向,在力的目标发生了转变后,原本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跟自我攻击没什么区别的,只会让身体感到难受的紧绷,便转化为了提前于筋骨与肌腱间积蓄力量,将身体紧绷的转化为了推动身体行动,以及接下来攻击的动力的,蓄势。
如此一来,无需额外的发力,在失去外力桎梏的第一时间,身体便能无缝衔接的抽身而出,随后不假思索一样的,朝着感知所捕捉到的,那即将渗入的黏稠敌意的第一处落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足趾践踏着地面,如弹簧一般,借了躯壳内积蓄的力量,将压低了重心的身体扭转方向,又自地面推动,轻盈的跃到了窗扇前,随后如猫一样团做一团,轻巧的跃起,等到蜷缩的双脚即将掠过窗沿的刹那,再以足趾于窗框上借力,将身体送出半开的窗户。
“答案当然……是否啊……”
鬼丸国纲无声的呢喃着,唇角向上拉伸了些许,在露出一点犬齿的同时,位于眼眶中的血色眼瞳,则有些神经质的震颤着,在愈发灼痛的神经的压迫下,自瞳孔中燃起一簇略显黯淡微弱的光焰,死死的盯着彼时还并没有敌人身影的空处。
刀是自己的,还是大典太光世的,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刀,武器,和自己一样,都只不过是工具,要用来斩断什么,杀死什么的,工具。
“只要好用……是谁的都无所谓,不是吗?”在结论得出的同时,鬼丸国纲于颅脑中愈发鲜明的,那份因他者敌意而诱发的,以烧灼感为特征的幻痛影响下,开始不受控制的,将唇角向上牵拉的弧度,逐渐扩大。
灼痛是电信号紊乱所造成的幻觉,但并不妨碍鬼丸国纲深呼吸,将好似死去一样沉郁阴冷的空气纳入肺叶,为已经完成预热,但似乎有些过于激动和期待的躯壳降温。
握着刀柄的手指则于深呼吸的同时收紧,随后手臂顺着身形的自然舒展,而开始发力,朝着因颅脑中愈演愈烈的烧灼感,而显出些杂乱噪点的视野中,那一处先于敌人到达之前,就已经开始因将要被侵入而扭曲的空间,拔刀挥斩。
然而随着早就已经开始蓄势的这一刀一并斩出的,却不包括在意识到敌意存在的同时,便跟着沸腾起来,开始酝酿的杀意。
虽然之前的那一次休克,十分有效的清空了鬼丸国纲一部分的精神压力,甚至顺手修正了一部分鬼丸国纲因为精神压力而产生歪曲的思维逻辑。
但奈何鬼丸国纲本人,是哪怕在无外在压力和自我内耗因素影响的情况下,本我的情况也一度糟糕到需要依靠他那在正确教育和对正常人的长时间观察,逐渐构成的拟造人格,才能让自己在和外界交互的过程中,表现得没那么似人的。
虽说现在的鬼丸国纲有在很努力的去改正自己本我的思维逻辑,但这终究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以至于他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要借助已经破破烂烂的拟造人格来辅助思考。
然而偏偏,之前那次休克对鬼丸国纲自我意识的修正,有些矫枉过正了,在清空鬼丸国纲的精神压力的同时,也顺道把鬼丸国纲本来就是修修补补勉强运行的拟造人格给干停机了。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这次休克不仅把鬼丸国纲的对外互动直接回退到了似人阶段,对鬼丸国纲内在的精神状态,也造成了短时间内,无法轻易解决的影响——
——因为感知的敏锐度失控,以至于在感知到敌意后,神经在电信号紊乱的影响下产生的,甚至对视觉产生了一定程度干扰的,具有强烈烧灼感的幻痛;
以及因为对敌意的感知而下意识开始酝酿的杀意,并不会如正常情况下那般,随着挥刀的动作一并倾泻出去,而是在意识内近乎失控的不断增殖加压。
沸腾的杀意理应是炽烈的,然而在无法倾泻的情况下,却呈现出如同冰铁一般的质感,横亘在精神之中,贴着那烧得颅脑发痛的神经来回摩擦,制造出与那烧灼理智的,因过度敏锐的感官而产生的疼痛截然不同的,刺骨的冷冽。
最终在幻痛导致视野失真的前提下,让那血色虹膜中的瞳孔开始不自然的放大,而位于深处的那簇光焰,却反常的爆燃起来,在闪着比之前更慑人的光彩的同时,流露出近乎狂热的,异常的情绪。
比自己更熟悉的那振刀要短,刃反也并不相同,但是这振刀在主动的配合、适应自己啊,所以怎么能辜负呢?
便不能,也不可以辜负呀!辜负宁可选择了偷换武器,也不愿阻止自己的,大典太光世的这番好意……
鬼丸国纲睁大了那只血色的眼,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狰狞,纵使视野已经在噪点中变得模糊不清也无妨,肌肉记忆自会找到最合适的落刀点,将锋刃送到理应抵达的位置,所以无需多虑,只需全心全意的,投入到这场战斗之中。
刀刃切开骨肉缝隙的手感,实在是暌违已久,哪怕刀下的皮肉足够坚韧,在有过二胴切战绩,又被附着了灵力的太刀面前,也仍旧无法抵挡。
而在皮囊破裂,将内里的浆液四溅出来,用腥臭腐朽的气味充斥着鼻腔的同时,尖锐且怨憎的啸叫,便一并的响起了,在耳畔构成连绵不绝的回响。
“第一个……”鬼丸国纲的嘴唇于是翕动着,做出计数的姿态。
那张大多数时间都维持冷峻模样的面容,其上的表情正逐渐变得愈发的失控,与那自颅侧生长出来,如今正自发丛间伸长的鬼角一起,变得狰狞且残虐,却又透着一种隐秘的渴求。
向前探手,捉住那已然离开颈子,面目狰狞的,戴着兜鍪的头颅,随后提膝向上,顺势将那头颅向下拉扯。
嘭。
于是那颗因为没有被击碎作为核心的核,所以即便头身分离,头颅与身子仍在活动的恶物的头颅,便如同碎西瓜一样的爆开了。
这顶着时间溯行军中大太刀模样的敌人,甚至连挥刀都未来得及,便在鬼丸国纲一套枭首接膝撞下,被击碎了内部的核心,化作了一滩颜色和质地都如沥青一样的黏腻脓水。
但就算是脓水,却也被有所预料的鬼丸国纲,旋身躲开了可能的接触,并于同时翻转手腕,将太刀迎上了身侧衔着苦无飞来的骨蛇,用理应更适合以更轻些的打刀用出的一记刺击,精准刺穿了那藏在冒着铁青色鬼火的眼窝后的核心。
“第二个。”
鬼丸国纲缓慢的吐息,将之前纳入肺叶的,那一口已然完成了氧气的交换,又被极速上升的体温熏得温热的废气,自口鼻处吐出。
在一片氤氲的白汽中,鬼丸国纲如释重负一样的,放松了那只在不久前,还竭力睁大睁圆了的眼,面上一度变得狰狞的表情,更是也一道松弛下来。
他仍是看不清晰眼前的一切,位于那仅有的,右眼视野中的噪点,甚至变得更多了,又有自那只哪怕不被遮蔽着,也只在微光环境下,能模糊的有一点光感的左眼处逐渐蔓延过来的,深沉且浓稠的黑,意图吞噬剥夺他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视物能力。
“同质力量间的共鸣,诱发了咒诅的外溢吗……”
鬼丸国纲略偏了偏头,对于自己正在逐渐完全变黑的视野浑不在意,只是顺着被鼓膜捕捉到的风声矮身前冲,径直撞进了正气势汹汹的向着自己冲来的敌人怀中。
本应发生的碰撞,在鬼丸国纲精妙的卸力下,变成了好似早有预谋般的一次相拥,然而撞进敌人怀里的鬼丸国纲,却并不是想要给予对方温柔的拥抱,而是恰恰相反的,为了以最粗暴的手段去摧毁,支撑其仍在运动的,那一份执念。
顺着前冲的姿势垂在身侧的右手,在左手指尖攀上敌人身上甲胄边缘的同时抬起,在足趾蹬地,又以手指借力跃起的瞬间,自下而上的,贯穿了那明明已经以坚实甲胄护住颈项的头颅。
随后拧动刀柄,在搅碎内部核心的同时,又抬脚于还未来得及融化的残骸上蹬踹借力,将自身送入半空的同时,顺着与己身几乎同质的污秽与风声,精准的捕捉到了那一振手持长枪的敌人身影。
明明视野已经被尽数剥夺,血色的眼中只剩下涣散的瞳孔,以及明显不正常的怪诞狂热,但鬼丸国纲依旧无有半分偏差的,落脚到了那振高速枪刺来的长枪,枪刃与枪柄交接的位置上。
随后借着长枪为踏板,一刻未停的再次跃起,在落到那生着骨刺的肩上,少数的几处平整地的同时,将已然再度翻转过来的太刀借着重力,自上而下的,从颅顶没入头颅之中,刺穿了那本来见势不妙,便意图收缩着改变位置的核心。
“无意义……”
鬼丸国纲泄出一声似是嘲笑的鼻音,随后干脆利落的扑向了下一个目标,“最多是有些费事,真以为这能奈何我?”
青紫色的雷光,在鬼丸国纲的发丝间一闪而逝,“且不说只是这种程度的,不甘心死亡的怨憎,连清风拂面的程度都算不上,你们还真当光世的灵力,还有这振刀铭光世作的太刀,是摆设吗?”
即使已经斩杀了数只,自虚空中破碎世界残骸中爬出的,被不甘心如此死亡,如此消散的怨憎所驱动的尸骸,却甚至没有沾上半分,来自敌人身上污秽的男人,不快的探出手去,抓住了那自左后方扑来的,半人形半蜘蛛的胁差披散的头发。
随后将整只胁差抓了过来,直接掼向了身侧正预备挥刀横扫的,某振薙刀的刀锋。
“第五个……稍微也多用点力如何?”
鬼丸国纲一边松开五指,放过了那只被自己人打碎了脑内核心的胁差,一边用那只涣散的血色眼瞳,轻蔑一样的扫过了那只是因为薙刀硬接了那被自己掼过去的胁差,就站不稳的连连后退的薙刀。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还是别想着从虚空里爬出来,篡改已经破灭的历史,让自己活下去这种事了……”
屈肘向后,以肘尖精准的撞向挥斩过来的打刀,位于刀刃后的窄细刀身,在把那振打刀折断的同时,破碎的刀体,也以计算好的角度,贯穿了主人并非位于头颅,而是藏在胸腔内的核心。
“看不到不意味着感知不到……这股朝夕相处的腐臭味,当真是想忽视都难啊,”鬼丸国纲像是感慨一样的说着话,左手却已经接过了刚完成一次肘击的,右手中的太刀,“拿出点诚意来,想凭着只有这种程度的执念,改变破灭的历史……”
如上弦月一般锐利的弧形刀光,于是和鬼丸国纲的讥诮一起,再度于重围之中亮起。
“倒不如去做梦好了,至少梦里,你们这些恶物,指不定还有美梦成真的时候……哦,我忘了,作为连意识都没剩下多少的,只有本能怨憎与执念的傀儡,你们早就已经做不了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