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燥热尚未完全退去,大学校园里却已提前涌动着一种名为“新生季”的喧嚣。巨大的迎新拱门、色彩鲜艳的横幅、拖着行李箱穿梭的人流、高年级志愿者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合着青草、尘土和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又略显混乱的图景。
李小花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书包,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模糊超市Logo的旧塑料桶,里面塞满了洗漱用品和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她站在女生宿舍楼前,仰头望着眼前这栋灰白色的、爬满常春藤的六层建筑。楼体不算新,墙皮在雨水和时光的冲刷下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窗户密密麻麻,有的敞开着,飘出细碎的说话声和音乐声。这就是她未来四年要栖身的地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新油漆、消毒水和淡淡的花露水味道。根据报到单上的信息,她的宿舍在四楼,412室。
楼梯间有些昏暗,感应灯似乎不太灵敏,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台阶上回荡。四楼的走廊相对安静些,但两侧宿舍门里传出的各种声响——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床架被挪动的吱呀声、女孩们清脆或兴奋的交谈、家长不放心的叮嘱——依旧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个初来乍到的世界。走廊尽头,412的门虚掩着。
李小花轻轻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崭新家具板材、廉价塑料制品、还有某种不知名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宿舍不大,标准的六人间。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靠墙摆放,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靠近门的位置相对局促,远离门、靠窗的位置则显得敞亮些。此刻,宿舍里已经有了三个人,以及陪同的家长。
靠窗左侧下铺的位置,显然已经被人占据了。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当季流行款印花t恤和修身牛仔裤的女生,正指挥着旁边一对中年夫妇——大概是她的父母——将一个巨大的、印着某奢侈品品牌Logo的硬壳行李箱塞进床底。她的头发染成时髦的栗棕色,微卷,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新做的美甲在整理物品时闪着光。她的父母衣着考究,母亲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手袋。她本人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微微蹙着眉,挑剔地看着父母略显笨拙的动作,偶尔开口指点:“妈,那个放上面!哎呀,不是那个袋子……”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的李小花,在她朴素的衣着和那个旧塑料桶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淡漠地移开了,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靠近门右侧的上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静内向的女生,正自己默默地整理着床铺。她的行李不多,一个中等大小的拉杆箱和一个双肩包。她动作很轻,铺床单时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推一下滑落的眼镜。看到李小花进来,她只是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目光有些躲闪,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整理自己枕头的位置。
靠门左侧的下铺,还空着。铁架床的栏杆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光秃秃的木板床板上落了一层薄灰。这个位置,紧邻着宿舍门,开关门带来的气流、走廊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会首当其冲。旁边,靠墙放置着一个高大的、分成若干格子的公共行李架,金属结构,看起来有些单薄。架子已经零零散堆放了一些行李箱和包裹。
李小花的目光在那个靠门的下铺停留了一瞬。位置确实不好。但她没有犹豫,将塑料桶轻轻放在那张空床铺的床脚边。帆布书包也被她小心地取下来,暂时搁在床板上。
她需要把书包和其他一些暂时用不着的杂物放到公共行李架上去。行李架顶层还有不少空位。
李小花走到行李架前,踮起脚,将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用力托举起来,想要放到顶层靠里的位置。书包有些分量,里面装着几本厚书和一些零碎物品。帆布粗糙的表面摩擦着行李架冰冷的金属横杆。
就在书包底部刚刚接触到顶层搁板的瞬间——
“嘎吱…咯噔!”
那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金属行李架,连接处的螺丝似乎有些松动,承重的搁板在李小花放上书包的力道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整个架子肉眼可见地晃动了一下!架子底层一个不知道谁放的小纸箱被震得歪斜了一点。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晃动,让宿舍里原本各自忙碌的几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拖长尾音、语调有些慵懒又带着点玩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这么早就来占位儿了?”
李小花心头一跳,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靠窗右侧下铺的位置。一个穿着宽松潮牌t恤、头发打理得很有型的男生正坐在那里。他面前的便携式小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台崭新的、造型极具未来感的笔记本电脑——银灰色的金属外壳,背光键盘发出幽幽的蓝光,屏幕边框极窄,正是那价格不菲、被玩家们戏称为“外星人”的游戏本。他的手指正随意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屏幕上光影变幻,似乎是在调试着什么。
是赵明炫。刚才李小花进门时,他大概背对着门口,或者正专注于他的电脑,并未留意。此刻,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闪烁的屏幕,落在了李小花身上,以及她刚刚放上行李架、那个显得格格不入的旧帆布包上。
他的眼神在李小花洗得发白的旧连衣裙和那个帆布包上快速扫过,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行李架上,眉头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又有点麻烦的事情。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的关心,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宿舍里:
“小心点儿啊,同学。”他下巴朝行李架的方向抬了抬,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这架子看着还行,其实有点不稳当。”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凉的笔记本金属外壳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目光则意味深长地落在李小花那个旧帆布包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东西…放的时候轻点,挑点紧要的、轻巧的放放得了。万一架子真塌了,”他的目光扫过行李架底层那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硬壳箱,又掠过靠窗女生父母刚塞进去的另一个大包,最后回到李小花的帆布包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善意”提醒,“砸坏了别人的东西,那可…不太好说清,对吧?”
话音落下,宿舍里陷入一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靠窗的女生整理行李的动作停住了,抱着手臂,目光在赵明炫和李小花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眼镜女生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刚铺好的床单里。
那对衣着考究的夫妇也停下了动作,母亲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手袋,看向行李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新家具板材和塑料制品的气味依旧浓烈,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冻结了。
李小花的身体僵在原地。踮起的脚尖还停留在半空,手臂因为刚才托举书包的动作而微微发酸。赵明炫的目光,那看似关心实则刻薄的话语,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她踏入新环境后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扎进她的皮肤,深入骨髓。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她的脸颊,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握着书包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压下了脸颊的灼烧感。
行李架那令人尴尬的嘎吱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赵明炫那句“砸坏了别人的东西…不太好说清”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她看着自己那个放在顶层、在周围零星几个崭新行李箱和包装袋衬托下显得格外寒酸破旧的帆布包,它像一个耻辱的标记,被钉在了那里。
砸坏东西?她的包里只有几本旧书,几件旧衣服。能砸坏什么?是怕她的旧包蹭脏了旁边那个光鲜亮丽的硬壳箱?还是那里面装着什么价值连城、她的旧包碰一下都赔不起的宝贝?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很想大声质问,很想把那句轻飘飘的嘲讽砸回去。
但她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带着新宿舍特有的、尚未散尽的化学气味,沉甸甸地坠入肺腑,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她慢慢放下了踮着的脚尖,脚跟落回地面。僵硬的脖颈微微转动,目光掠过赵明炫那张带着玩味笑容的脸,掠过靠窗女生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掠过眼镜女生躲闪的侧脸,也掠过那对夫妇带着审视和一丝戒备的目光。
没有回应。
一个字也没有。
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动作有些迟滞,但很稳。她没有去碰顶层那个刚刚放上去的帆布包,仿佛它暂时不存在了。她的目标,是放在床脚边的那个旧塑料桶。
她弯下腰,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塑料提手。桶里,她的搪瓷水杯、印着卡通图案但早已褪色的漱口杯、一支最普通的塑料牙刷、一小袋洗衣粉、一块肥皂,还有那个边缘有几处细微裂痕的淡蓝色塑料脸盆,都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将塑料桶提了起来,很轻,里面的东西几乎没有发出碰撞声。
宿舍里依旧很安静,只有赵明炫那台外星人笔记本的风扇发出轻微的低鸣,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李小花提着塑料桶,转身,径直走向宿舍角落那个小小的、用磨砂玻璃隔断围起来的水房兼洗漱区。水房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漂白粉味道。墙壁贴着老旧的白色瓷砖,有些地方已经泛黄。一排六个不锈钢水龙头下方,是同样材质的水槽。水槽靠墙的一侧,是一排分成六个小格子的塑料置物架,供学生放置脸盆和洗漱用品。
其中五个格子,已经或多或少放了些东西。靠近水房门口、光线最好、取水最方便的两个格子,分别放着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崭新塑料盆和一个看起来材质很好的磨砂质感洗漱套装。靠里面、光线较暗、位置也最局促的两个格子,则挤着几个相对普通的塑料盆。还有一个格子空着,在置物架的最角落,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和一根裸露的下水管道。
李小花的目光在那几个格子上扫过,没有任何犹豫。她走向置物架的最深处,那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空位。她将自己的旧塑料脸盆从桶里拿出来,轻轻放了进去。脸盆的边缘,轻轻磕碰了一下旁边冰冷粗糙的墙壁。她又将漱口杯、牙刷、肥皂盒依次摆放在脸盆里。动作很轻,很仔细,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提着空了的塑料桶,从水房走出来。她没有再看宿舍里的任何人,也没有去看那个还放在行李架顶层的帆布包。她径直走向那张属于她的、靠门的下铺。
床板光秃秃的,冰凉坚硬。她将塑料桶放在床脚,然后默默地坐在了床沿上。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刷洗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显得有些陈旧的布鞋上。鞋面上,还残留着车站泥泞的印记,虽然已经干涸发白。
宿舍里,时间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靠窗的女生似乎觉得无趣了,撇撇嘴,转身继续指挥父母整理她那似乎永远整理不完的精致物品,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娇气:“爸,那个化妆包放上面抽屉!别压着了!”
赵明炫也收回了目光,重新专注于他那台昂贵的笔记本电脑,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掌控节奏般的韵律,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眼镜女生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整理她的枕头,动作依旧很轻。
那对夫妇也继续忙碌起来,只是偶尔会朝李小花这边投来一瞥,眼神复杂。
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些角度,变得更加明亮刺眼,透过玻璃窗,正好斜斜地照射在对面教学楼崭新的玻璃幕墙上。那巨大的幕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将耀眼得近乎刺目的光线,毫不留情地反射进412宿舍,打在靠门的下铺区域,形成一片晃眼的光斑。
李小花就坐在这片刺眼的光斑边缘。强烈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膀轮廓,也照亮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布料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稀薄、脆弱。
她依旧微微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疾风中努力扎根的小草。阳光在她身上跳跃,映照着她沉默的侧影。那台外星人笔记本的键盘声、靠窗女生的娇嗔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宿舍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那堵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回来的强光隔绝了,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声的、坚硬的壁垒。
窗外,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光洁明亮,象征着知识与未来。窗内,光影分割之下,靠门的下铺角落,那沉默的侧影凝固在光与尘之中,无声地对抗着这“象牙塔”里,第一道清晰而冰冷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