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晏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
温吞,极好说话,别人说什么他都应着,什么事都能答应。
哪怕是明知道帮不了的,也要点头说句“我尽力”。
就像现在这样。
乌黎族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可也不会拒绝黎笙。
谢景曾笑他没主见,太软。
现在更觉得……
他垂下眸子,冷冷地在心里劝自己。
她不来找他,是好事。
他拒得干脆利落,如今甩掉了个包袱,清净得很。
万佛寺后山有一座小茶亭。
亭旁松竹围绕,石桌间常设一盘残棋,是主持抚棋养心的所在。
主持法号明湛,看见谢景,便笑着招了招手,“今日得空,不如陪老衲下一局?”
谢景向他合掌行礼,随后便落座于石桌一侧。
他执黑先行,落子稳准,棋势如山水缓行,静中藏势。
温子晏与黎笙随意坐在一旁。
黎笙不会下棋,原本只是闲坐着喝茶,眼神却不自觉地被那黑白交错的棋盘吸引。
她看了一会儿,只觉那棋路像是江河流动,看似杂乱,实则有序。
不知何时,她竟已靠近了桌前,半身微探。
明湛笑着侧头问她,“小施主,看来你对棋也颇有兴趣?”
黎笙抬起头,笑道:“我不会下,但刚才那几子,我觉得谢大人好像是故意引主持落子于此,再反手封了后路。”
主持点了点头,“小施主很有慧根,要不要试上一手?”
黎笙眨了眨眼,“我可以?”
“当然。”
明湛顺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黎笙在谢景对面坐下,小心捏起一枚棋子。
明湛在一旁教她棋理,“黑先白后,非是强弱之分,而在于势与机。”
黎笙一边听,一边试着思考,棋落得越发稳了些。
不多时,她已渐入门道。
明湛见她反应极快,言语之间露出几句夸赞。
“小施主的慧根难得,老衲教棋多年,这样聪明伶俐,又沉得住气,实不多见。”
谢景听到这句话,抬眼看向对面。
只见黎笙的眼睛已经弯了起来,像月牙儿一般,亮晶晶的。
她的睫毛本就长,这一笑便弯着微颤,眼尾微挑,格外的灵动。
谢景垂下眼,重新握紧了指间的黑子。
那一刻,他竟忘了本该往哪一步落。
——
斋堂很静,只听得见檀香袅袅燃尽时的轻微声响。
明湛方丈坐于蒲团之上,讲着《般若经》中的空性与缘起。
谢景与温子晏分坐两侧,神情肃静,认真聆听。
黎笙也规矩地坐在角落,双手合拢放在膝上。
初时还凝神倾听,听了几句后眼神便开始飘忽。
她的头开始晕乎乎晃了起来。
先是轻轻一点,像点水的蜻蜓。
再来一下,竟没撑住,几乎要歪到一旁去。
她猛地一震,眼睛睁大,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坐正。
不过三息,眼皮又开始打架,整个人倦意袭来。
谢景原本认真听着。
目光不由自主一转,落在她身上。
见她坐得端正,头却一点一点,像鸡啄米似的。
时不时还猛一抬头,努力睁大眼睛,装得一脸清醒。
他眉梢微挑,原本冷峻的脸上浮出一点难得的笑意。
黎笙察觉有人在看她,悄悄抬头。
正撞上谢景那一眼笑。
她一愣,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懵懵地小声问,“我刚是不是睡着了?”
谢景面上已恢复镇定,淡声道:“没有,你只是一直在点头。”
黎笙:……
谢景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讲经结束后,天色尚早。
方丈说,山寺春意正浓,不妨登后山散步,净心养气。
三人便顺着青石小道而上。
山林苍翠,春阳和煦,鸟鸣不绝。
黎笙走在前头,步子轻快,裙角飞扬。
她走着走着,忽然指着一丛枝叶招呼道:“这野果乌黎叫它小灯籽,甜得很。”
说罢就蹲下身去摘了几枚,递给温子晏与谢景。
“你们尝尝,不苦的。”
温子晏接过一颗咬了一口,“确实很甜。”
谢景本来想要拒绝,但最终还是低声道:“谢了。”
他轻咬一口,果然微酸回甜,舌尖生津,味道清新得很。
黎笙似乎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走一路说一路。
讲哪棵树下藏得住人,哪条沟里有泉眼,哪种叶子晒干能当药,哪种虫子遇雨会蜷起来成圈。
她说得兴致勃勃,眼波流转。
谢景原本只是听着,不知何时已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与她保持相同节奏。
等走到山顶时,天光已经染晚,远山层峦如黛。
几人并肩立于悬崖石上,衣袂翻飞,竟有片刻如临仙境。
下山之后已近黄昏,寺中晚钟刚响。
温子晏说要入庙再拜香,谢景送黎笙下山。
小径幽幽,石阶间碎花点点。
临近山门时,黎笙忽然回头冲他一笑:“再见啦,谢大人。”
谢景轻点了下头。
黎笙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谢大人,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谢景怔住,还未回应,却见她已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下山去了。
春风拂过她的发尾与衣角,细铃声清脆如溪水叮咚,在傍晚时分的山林里格外清灵。
谢景眼神微动,竟在那一瞬间微微出了神。
只觉得胸口某处柔软,像被什么无声地轻轻点了一下。
“少爷?”身后忽然传来梓竹声音。
谢景倏地回神,他轻应一声,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内敛。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
谢景走进堂屋,听见秦九微在吩咐侍女摆点心。
见他回来,秦九微抬眸,笑意温和,“今日去寺庙,可放松了?”
谢景点头,“方丈讲经极好,风景也宜人。”
秦九微倒了一盏茶递给他,顺口问道:“明日我打算在府中设一场春日小宴,请些旧识来赏花叙话,已让人打理后园了。你明日还要入宫么?”
谢景接过茶盏,“不入宫,母亲设宴,我自然要在。”
秦九微点头,笑了一下。
“好,你长大了,这些场面也该慢慢熟了。”
翌日,春光明媚,院中花开正盛。
景王府设春日小宴,宾客云集,亭台错落间皆是香气与笑语。
南音与秦九微一早便亲自主持安排。
南音虽仍年轻,但一番历练之后,已经颇有当家之姿,许多事情都处理地得心应手。
谢景在砚斋处理奏章,直至近午才起身。
花园里春花竞放,他刚转过一段竹篱,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