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dG大学物理系教室的百叶窗半掩着，锈迹斑斑的铁条将阳光切割成锋利的条状，斜斜地投射在黑板的电路图上。
粉笔灰悬浮在光柱中，宛如无数微型幽灵在起舞。
姜夔的袖口扫过黑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正在绘制的振荡器符号旁，不知何时多了个用粉笔画的小太阳，那是前排某个学生偷偷留下的涂鸦。
讲台下，三十多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位最年轻的教授。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课本立得高高的，将她们的窃窃私语挡在后面。
“你见过竹井教授的夫人吗？”扎着双马尾的女生眼神亮晶晶的，铅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爱心。
“没见过。”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镜框，语气里满是遗憾。
“我见过！”短发女生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我们学校的校花也没有她一半美丽。她可是东京知名艺伎，听说还去中国前线慰问了呢！”
这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
“真的吗？那岂不是……岂不是……”双马尾女生的脸涨得通红，脑海中已经开始脑补各种浪漫又刺激的情节。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听说……”
短发女生刚要继续，却被突然响起的粉笔敲击黑板声打断。
姜夔握着粉笔的手指关节发白，转身时，镜片后的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几个女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挺直脊背，假装专注地盯着笔记本。
姜夔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解：“……无线电发射电路的组成通常包括振荡器、调制器、高频放大器和天线等，高频放大器的作用是将振荡器产生的高频信号放大到足够的功率，送至天线发射出去……”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可握着粉笔的手却微微颤抖，在黑板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教室里只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哐当！”
教室的门突然被狠狠踹开，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牧野中尉带着四个宪兵闯了进来，他们黑色的皮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声。宪兵们腰间的配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枪口微微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喷出火焰。
姜夔手中的粉笔“啪”地掉在讲台上，碎成几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慌乱。“什么事，牧野中尉？”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来的不是气势汹汹的宪兵，而是几个普通访客。
牧野智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姜夔欠欠身，军帽上的徽章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竹井教授，请跟我们走一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像毒蛇般在姜夔身上游走。
“去哪里？”姜夔的声音依然平稳。
“到了你就知道了。”牧野智久不耐烦地摆摆手，身后的宪兵已经上前，粗暴地抓住姜夔的胳膊。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学生们纷纷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他们抓竹井教授干什么？”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瞬间红了。“不知道呀！”另一个女生紧紧抓住身边同学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竹井教授被抓，谁去向东京广播电台报料，有奖金呢！”
一个男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慌乱。“我去。”穿西装的男生迅速站起来，快步朝教室外跑去，皮鞋踏在走廊上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是命运的倒计时在敲响。
姜夔被宪兵押着走出教室，经过窗户时，一阵风卷着树叶吹进来，轻轻拂过他凌乱的衣角。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们，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舍和无奈，还有一抹藏得极深的担忧——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
美由纪的指尖刚触到温热的咖啡杯，电话铃声便撕裂了办公室的寂静。她条件反射般抓起听筒，金属按键硌得掌心生疼。
“你好！这里是新闻部。”
“我要报料。”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明显的喘息，背景音里还混着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桌椅碰撞声。
美由纪立刻扯过便签本，铅笔在纸面悬出半厘米的虚影。
“怎么称呼你？”
“我叫岩井秀树，我是东京dG大学物理系的学生。”男生的声音突然拔高，“听您的声音，您是美由纪小姐？”
美由纪的笔尖顿在纸上，油墨晕开一个深色圆点。作为电台有名的战地记者，她太熟悉这种刻意套近乎的语气——那是极度慌乱下寻求依靠的本能。
“是的，我是美由纪。您要报什么料，请说。”
“刚刚，就在刚刚，我们的老师被宪兵带走了！”岩井的声音破了音，话筒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哪位老师？”美由纪的后背贴上冰凉的椅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竹井老师。就是娶了鹤见千惠子的竹井教授！”
铅笔“啪嗒”掉在地上。美由纪的视线越过堆满稿件的办公桌，定格在刘简之骤然绷紧的肩背。
“竹井教授被抓了？”美由纪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镇定，可握着听筒的手却在不受控地发抖，电话线在指间缠出深红的勒痕。
“为什么抓他？”
“这我不知道。”岩井的声音弱下去，“美由纪小姐，您会亲自来吗？”
“谢谢您的报料！”美由纪挂断电话，电子钟的绿光在视网膜上投下残影。她望着刘简之发白的指节，突然想起今早他衬衫袖口沾着的青苔碎屑——和dG大学后巷砖墙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去看看。”
美由纪抓起外套，却被刘简之按住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正常的温度。“你等一下，我先问问高桥中佐是怎么回事。”
拨号音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当高桥圭夫沙哑的“哪位？”从听筒里传出时，美由纪看见刘简之喉结剧烈滚动。
“我是佐藤彦二。高桥中佐，我们刚刚接到报料，东京dG大学物理系的竹井教授，被你们抓了？”
刘简之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可他无意识转动的钢笔却在桌面敲出焦虑的节奏。
“抓了吗？我不清楚这件事。”高桥的冷笑混着电流刺出来。
美由纪注意到小泽晴子不知何时停在文件柜前，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桦木边缘。
“帝大的学生实名报料，不像是开玩笑。我们准备报道这件事。”刘简之的指节泛白，电话线在地面拖出蜿蜒的阴影。
高桥圭夫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被捂住了话筒。美由纪听见隐约的咳嗽声，还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响。
“竹井教授跟稻森教授关系密切，牧野中尉找他做些调查，算不得抓人。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报道了吧？”
“真的只是协助调查吗？”
刘简之的目光与美由纪相撞，她第一次在那双总是沉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慌乱。
“应该是吧。”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时，收发室的门“砰”地被撞开。田山木原举着油墨未干的《日日新报》，眼镜滑到鼻尖，“漏了！漏了！”
小泽晴子翻了个白眼，“田山君，你又发什么神经？什么漏了？”
“东京dG大学稻森研究室失火，稻森教授罹难——”田山木原的声音戛然而止。美由纪感觉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她想起岩井电话背景里那声凄厉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