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二月乙卯,太极殿的铜龟香炉飘出缕缕青烟。
李治斜倚在龙椅上,听着下方大臣们例行的奏对,目光却落在阶下王德顺捧着的漆盘上
那盘中放着昨日焚烧的鞠残骸,焦黑的皮革间还夹杂着几根胡人骑手的粗粝毛发。
“陛下昨日观百戏,百姓皆称圣君与民同乐。”
中书令柳奭的声音打断思绪。
李治抬眼,正看见王皇后的这位舅舅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口,那里还残留着昨日蹴鞠时被武媚娘抓出的血痕。
“同乐?”
李治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案:
“朕登安福门,非为声乐,乃察民俗之奢俭。”
他扫过殿内诸位大臣华美的朝服,落在长孙无忌腰间的羊脂玉带上 那是太宗皇帝亲赐的,雕工之精细,远胜他今日佩戴的蹀躞带。
殿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王德顺捧着漆盘的手微微发抖,前日焚烧鞠时的焦糊味仿佛又钻进鼻腔。
他想起昨日退朝后,李治独自在偏殿盯着鞠残骸出神,最后用朱笔在奏疏上画了个大大的 “戒” 字,墨迹透纸背,像极了被烧穿的鞠洞。
“胡人击鞠,朕曾于武德殿见过一次。”
李治的声音陡然低沉:
“昨日朕甫一登楼,他们便卖力表演,无非是想投朕所好。”
他望向窗外,几名宦官正抬着鎏金香炉经过,阳光落在香炉的宝石镶嵌上,折射出五彩光芒 这让他想起武媚娘昨日抱着李弘时,孩子眼睛里映着的百戏灯火。
长孙无忌轻咳一声:
“陛下明鉴,此等胡人,惯会揣摩上意。”
他的目光扫过漆盘中的焦鞠,忽然想起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为免西域诸国以珍宝邀宠,曾下令焚毁拂菻国进献的火鼠裘。
此刻李治的举动,倒有几分阿耶的遗风。 “帝王一举一动,皆系天下。”
李治捏起一块鞠的残片,焦黑碎屑落在明黄御袍上:
“若朕多看两眼击鞠,明日长安贵胄必以玩鞠为风尚,国库岁费又要多添几笔。”
他忽然转头看向柳奭:
“柳爱卿以为,前朝炀帝喜奇珍,终致亡国,教训何在?”
柳奭额角沁出冷汗,袍袖下的手指攥紧了笏板。
他想起王皇后昨夜派人送来的密信,言及武媚娘借百戏邀宠,却不想今日陛下竟拿胡人击鞠开刀。
“陛下圣明,此等奢靡之风,自当遏制。”
他俯身行礼,笏板几乎触地。 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啼哭 是武媚娘宫中的李弘。
李治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又很快冷下来。
他想起昨日蹴鞠时,王皇后假肚子落地的狼狈模样,以及武媚娘捡簪子时,后颈露出的那道淡色妊娠纹。
“传旨,”
他将鞠残片扔进香炉,火焰腾起的瞬间,焦糊味混着龙脑香扑面而来,
“禁宗室及五品以上官员玩击鞠,违者罚俸一年。”
“陛下,这……” 谏议大夫魏征族孙魏元忠忍不住开口:
“击鞠乃军中常戏,可练骑射,若一概禁止……”
“军中自可练骑射,”
李治打断道:
“但朕要的是禁奢靡、正风俗。”
他望向魏元忠年轻的面孔,忽然想起魏征曾在朝堂上直谏太宗,
“戒奢以俭”,而眼前这年轻人,倒有几分先祖风骨:
“你若觉得朕做得不妥,可上疏言事。” 魏元忠伏地叩首:
“陛下纳谏如流,乃大唐之福。”
退朝后,李治独留长孙无忌在殿内。
“舅舅可知。” 他盯着香炉中渐渐冷却的鞠灰:
“昨日击鞠时,朕看见武昭仪眼中有光。”
那道光,曾在她驯狮子骢时闪过,在她抱着李弘笑时闪过,此刻想起,竟让他胸口发闷。
长孙无忌捋须的手顿了顿:
“陛下当以江山为重。”
他故意忽略李治眼底的挣扎:
“王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此乃陛下家事,亦是国事。”
李治捏了捏眉心,想起昨夜在蓬莱宫,武媚娘解开衣襟喂李弘时,露出的腹部妊娠纹。她当时说:
“弘儿将来若学击鞠,臣妾必叫他先读《贞观政要》。”
此刻想来,竟像是预防针。
“明日你带李忠来见朕。”
他突然开口:
“该让这孩子多接触些政务了。”
长孙无忌心下了然,躬身应下。
走出太极殿时,他看见王德顺正指挥宫人清扫鞠灰,忽然想起李治登基前,曾在感业寺对武媚娘说
“不相见争如不见”
如今却因一个鞠,牵出这许多心思 ,
帝王家的情与权,果然比长安的棋盘街还要错综复杂。
酉时三刻,武媚娘坐在蓬莱宫廊下,看着乳母抱着李弘在庭院里逗弄鹦鹉。
孩子忽然伸手去抓鹦鹉尾羽,奶声奶气地笑起来。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鞠残片,想起今早王德顺来传旨时,特意多留了一句:
“圣人说,焚鞠非为绝乐,乃戒己身。”
“殿下,陛下让您教小皇子读《贞观政要》。”
贴身宫女捧着书卷走来。
武媚娘翻开书页,目光落在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几句上,忽然轻笑出声。
她转头望向太极殿方向,夕阳的余晖正为那座巍峨宫殿镀上金边,却照不穿深宫里的重重人心。
永徽三年的这个二月,就在焚烧的鞠灰与朝臣的叩首中,悄然走向尾声。
李治在御书房批阅奏疏时,忽然闻到远处飘来的乳香是李弘身上的味道。
他摸出怀中珍藏的武媚娘旧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已有些褪色,却比殿内任何一件珍宝都要珍贵。
他轻轻地将那块素净的帕子放在了《贞观政要》的下方,仿佛它是一件珍贵的宝物,需要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然后,他缓缓地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朕非亡国之君,然守成之责,重于泰山。”
这一行字,如同一股清泉,从他的笔尖流淌而出,字迹清晰而有力。
他的笔触间透露出一种沉稳和坚定,似乎在向世人宣告着他的决心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