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脚下的风裹着夏末最后一股子燥热,卷过石艺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带起几片枯草碎屑,斜斜地扑向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台下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像刚翻过的田垄,有人紧张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有人踮着脚往前够,鞋跟在泥地上碾出浅坑;还有人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汗珠砸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洇成一小片深色。今儿这阵仗,是南山石艺厂三十年里头一遭的“交接班”,比当年宋老板带着推土机轰隆隆闯进山口时,还要让人心头打鼓——也还要热闹。
主席台上,周美丽屁股底下的木椅被日头烤得发烫,隔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都能觉出灼意。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随风颤了颤,她手里死死攥着个红布包,包角被指腹磨得发亮,里头裹着的是石艺厂的公章,还有几本纸页发黄、边角卷起的账本。这双手曾抡过开山锤、扒过算盘珠子,还在暴雨夜里用麻袋堵过厂房漏雨的窟窿,此刻却在红布包底下微微发颤,像揣着团压不住的心事。
“同志们。”她一开口,声音就被风扯着跑出去老远,台下霎时静了,连墙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停了晃悠,像是屏住了呼吸。“今天,是咱们南山石艺厂的大日子。”周美丽顿了顿,目光慢悠悠扫过台下一张张脸——有跟着她从“靠石头换口粮”时期熬过来的老伙计,眼角皱纹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矿灰;也有刚进厂没半年的毛头小子,眼神里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等着看新鲜的期待。
“我周美丽,今年六十三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的皱纹却先一步堆成了褶,“前阵子去镇上医院,医生捏着我这腰说,再往采石场爬一回,怕是就得躺着回来了,通宵守仓库的日子,更是想都别想。”台下有人低低叹了口气,前排穿工装的老汉扯着嗓子应了句“周厂长辛苦了”,声音闷闷的,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头。她摆摆手,把红布包往桌上一磕,声音陡然亮了三分:“但石艺厂不能停!咱们南山人靠山吃山,靠的不是我周美丽这把老骨头,是大伙攥成拳头的力气,是往一处使的心气!”
“所以今天,我要把这副担子交出去。”她的目光在台下第一排定住了,那里站着个高个子年轻人,穿件不太合身的白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别着颗旧纽扣,手背在身后,指节都快攥进肉里——正是许和平。“交给咱们村的年轻同志,许和平!”
话音刚落,台下像撒了把豆子,嗡嗡声瞬间冒了起来。有人点头捋着胡子,有人皱着眉跟旁边人咬耳朵,后排的大喇叭三嫂已经扯开了嗓子:“和平这娃我看着长大的,摔过泥坑挨过揍,可骨头缝里透着实诚!”她嗓门比厂门口的大喇叭还响,一嗓子下去,周遭的议论声都被压了下去,旁边的香菱赶紧拽她胳膊,三嫂却梗着脖子往起站:“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实话!”
周美丽等台下的嗡嗡声淡了些,又拿起红布包掂了掂:“和平年轻,肩膀嫩,但冲劲足,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装着厂子,装着大伙碗里的饭。”她朝许和平扬了扬下巴,“今后,就由他带着大家往前闯。记住,咱们厂能从当初几个人扛着石头往山外跑,走到今天,靠的从不是哪一个人,是‘抱团’这两个字。和平,上来。”
许和平往前走的步子有点发飘,像踩在刚翻过的麦秸垛上,虚晃晃的。走到台前时,裤腿上还沾着块新鲜的泥渍——早上来之前,他绕去后山新开辟的采石点看了看,蹲在地上画了半宿草图,琢磨着怎么能让老伙计们少爬两趟陡坡,别再像以前那样累得直不起腰。
接过红布包时,他的手跟周美丽的手撞了一下,那触感糙得像老槐树的皮,却带着股暖烘烘的热乎气,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谢谢大家,谢谢美丽阿姨。”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声音有点发紧,却透着股不肯服软的执拗,“阿姨给我的不是担子,是个能让大伙日子过红火的挑战。我许和平在这立个誓,一定带着大伙凿开眼前的坎,突出重围,再树新的辉煌!”
台下有人喊了声“好”,跟着响起零星的掌声,像雨点打在铁皮上,稀稀拉拉的。许和平却忽然低下头,声音沉了沉,带着点自嘲:“我知道,大伙心里可能打鼓。我以前犯过浑,年轻不懂事,差点把家里的脸面都丢尽了。”他抬眼往人群里找,很快看见了父亲许前进,老人背着手站在那,眉头皱得像块没敲开的硬石头,可眼神里却藏着股不肯松劲的劲儿。“我爹那会儿拿着藤条抽我,说‘你要是敢接这厂子,就得把自个儿的私心扒干净了,眼里得有厂子的烟囱,有大伙的饭碗,不能只盯着自个儿兜里那仨瓜俩枣’。”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楼:“我在办公室门口钉了个意见箱,老槐木做的,没锁,更没安监控,钥匙就挂在箱边上,谁都能看。大伙觉得我哪做得不对,哪想不通,哪怕是觉得食堂的菜太咸、夜班的灯太暗,尽管往里头投纸条。我许和平要是敢拦着,敢找谁说一句闲话,你们就把我从这台上拽下来,扔进后山的采石坑!”
这话一出,台下的议论声忽然变了味,有人“噗嗤”笑出了声,是那种松了口气的笑,像卸下了肩头的石头。三嫂又扯着嗓子喊:“和平这娃,敢说这话就够实在!”这次,没人再拽她,连旁边的老汉都跟着点头。
掌声比刚才热烈了不少,像闷雷滚过山头,周美丽抬手抹了把眼角,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风迷了眼。
这时,二懒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穿件蓝底碎花衬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用根红皮筋扎在脑后,走到台前时,先朝周美丽深深鞠了一躬,又转向旁边的吴书记和许前进:“吴书记,前进书记,你们还讲不讲?”
吴书记跟许前进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许前进还往旁边挪了挪脚,示意他尽管说。
二懒这才转向台下,笑着扬了扬下巴:“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就敞开说了。老少爷们儿,我说多了哪句不中听,大伙担待着点就行。”
二懒清了清嗓子,声音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叮叮当当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和平以前是犯过错,但错了能改,改了能扛事,就是好样的。”二懒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脸,忽然提高了声音:“大伙还记得不?咱们厂刚起步那阵,就靠几个人推着板车往山外送石头,那年冬天路滑,板车翻在山坳里,石头滚得满山都是,是许大壮带着大伙跪在雪地里,一块一块往回捡,捡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每个人手上都冻出了血口子!”
“后来宋老板来了,开着小轿车,说要把厂子改成水泥厂,说用机器切石头再变成水泥比拉板车卖石头赚得多,可那水泥炉窑要是烧起来,咱们南山后坡的树就得伤一半,山泉水都得变浑!是大伙不答应,拿着锄头铁锨守在山路口,硬是把推土机堵了回去,宋老板的小轿车都被扔了泥巴,可咱们保住了后山的树,保住了淌清水的泉眼,无奈宋老板只得答应大家还是卖石头!”他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红,抬手抹了下,“咱们石艺厂就像这南山的石头,看着灰扑扑的不起眼,可骨子里硬气,经得住磨,耐得住砸!”
“现在和平接了这个摊子,我知道不容易。外头的大厂子盯着咱们这块地,咱们的石艺卖不上价,年轻人大眼瞪小眼,还总想着往城里跑。”二懒看向许和平,眼神里的信任像晒透了的阳光,暖烘烘的,“但我信和平,更信咱们大伙。只要咱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配合他,支持他,别说突出重围,就是把这厂子办成全县的模范,让外村人都羡慕咱们,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刚解冻的池塘,荡开一圈圈涟漪。台下的老伙计们开始不住点头,年轻人也悄悄挺直了腰板,连刚才皱着眉的人,脸上也渐渐松快了些。许和平站在那,手里的红布包仿佛忽然轻了,却又像揣着团烧得旺的火苗,从手心一直烧到心里,把那点怯生生的紧张全烧成了热乎的干劲。
周美丽站起身,走到许和平身边,把红布包往他怀里又推了推,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层传过来:“孩子,接好了。”
许和平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那分量沉甸甸的,像抱着整个南山的日月星辰,抱着几百号人的日子。
阳光越过主席台的顶棚,斜斜地照在台下一张张脸上,有人笑出了褶子,有人红着眼圈抹泪,还有人已经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下午该去检修哪个机器,该往采石场多送几车水。风又吹了过来,这次带着点山涧的凉气,卷着远处采石场飘来的石屑味,还卷着石艺厂新日子的气息,慢悠悠地往南山深处去了。
掌声再次响了起来,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像山洪漫过石滩,哗啦啦的,连墙角老槐树上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绕着厂子那根冒着淡淡青烟的烟囱盘旋了三圈,才振着翅膀,往更高更蓝的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