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已然图穷匕见,将最核心、也是最尖锐的问题,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直地抵在了余瑾的面前。
暖阁之内,刚刚因为游戏而变得热络的气氛,再一次凝固、冷却,甚至比初见时更加冰冷。
王安石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望着自家主公的背影,手心里满是汗水。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此次拜访的最终成败,甚至……决定他们今日能否安然走出这座王府。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靖王那“拉你入浑水”的质问,余瑾却笑了。
他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去大谈什么均田司的利国利民,也没有去慷慨陈词什么朝堂大局。他只是将手中的扑克牌随手一收,整个人的姿态也从一个锋芒毕露的牌手,转变为一个慵懒的、靠在椅背上的生意人。
“殿下言重了。”余瑾轻笑一声,摆了摆手,“朝堂之事,纷繁复杂,你争我斗,实在是太过乏味。臣今日冒昧来访,其实……是想与殿下,谈一笔能日进斗金的大生意。”
“生意?”
这个回答,让靖王、柴宣,甚至是王安石都愣住了。
他们本以为一场惊心动魄、关乎身家性命的政治游说即将开始,却没想到,余瑾竟将这滔天的巨浪,轻轻巧巧地拨向了“生意”这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河道里。
“不错,正是生意。”余瑾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早就听说,靖王殿下您不仅自己爱玩,更是在京城的东坊、西市,各自开设了一间赌坊,生意兴隆,冠绝京城。”
靖王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余瑾直起了身子,点出了靖王现有产业的“痛点”:“但如今坊内的玩法,无论是摇骰子赌大小,还是推牌九、押单双,说到底,玩的都是一时的运气,一锤子的买卖。客人输光了,心生怨气,扭头便走了;侥幸赢了一把,也大多见好就收,再不回头。赌坊想要长久盈利,全靠从中抽水和那点虚无缥缈的概率,却……留不住人。”
“虽然殿下靠着两处赌坊,也算是日进斗金,但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将那副改变了今日气氛的扑克牌,在桌上轻轻一推。
“可这扑克牌就不同了。”
余瑾的声音里,再次带上了那种令人信服的魔力:“殿下您亲自玩过,应知它的魅力。‘德州’的尔虞我诈,‘斗地主’的纵横捭阖,都能让客人沉浸其中,流连忘返!最重要的是,它能让客人觉得自己有机会靠技术和胆识翻盘!这种‘下一次我一定能赢回来’的念头,才是留住一个赌客的根本!”
“客人玩得越久,下注的次数越多,赌坊的抽水才能真正做到细水长流,稳如泰山。这其中的利润,恐怕要比殿下现在那套玩法,高出十倍不止!”
“十倍不止……”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靖王的心中轰然炸响!
他,作为京城最大的“庄家”,在余瑾点拨的这一瞬间,那双慵懒的桃花眼中,陡然爆出了一团骇人的精光!
他不是普通的玩家,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和最终的受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留住赌客”这四个字背后,是何等恐怖、何等庞大的利润!
靖王之前沉迷于扑克,仅仅是作为一个“玩家”,享受着游戏本身的“乐趣”。
而就在此刻,他的身份瞬间转换!他想到的,是作为一个“庄家”,这东西能给他带来的,近乎无限的“收益”!
靖王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一张扑克牌,在指尖无意识地来回翻转,感受着那独特的质感。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又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感叹:
“好……好一个余瑾!好一份……天大的厚礼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余瑾,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余瑾今天带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消遣的游戏,而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
然而,靖王眼中的兴奋与贪婪,仅仅持续了片刻,便被更深层次的、几乎是浸入骨子里的警惕与冷静所取代。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大礼,必然有着一个无比烫手的价格。
“这份礼,本王收下了。你的心意,本王也领了。”靖王将手中的牌缓缓放下,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但是……”
他从那副牌里,随手抽出了一张牌,那是一张单薄的、红色的方片“2”,他将牌面展示给余瑾看。
“余大人,你看本王,就像这手里的一张牌。”靖王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在外人看来,本王是天潢贵胄,是先帝的亲子,是当今陛下的胞弟,是这大安朝牌桌上,最大的一张王牌。”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可实际上呢?在这京城的牌桌上,想方设法要让本王这张‘王牌’提前出局的老千,可太多了。本王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靠的不是手里的牌有多好,而是因为本王……从来不上那些决定生死的大牌桌。”
他将那张方片“2”轻轻地、决绝地丢在了桌子中央。
“一旦参与了不该参与的纷争,这小命都没了,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刚刚因为看到合作希望,而内心重新燃起一丝火热的王安石,在听到靖王这番清醒到近乎无情的话语后,整颗心,又一次沉甸甸地坠入了冰窖。
完了……
王安石心中一片冰凉。
他就知道……这位靖王看似沉迷玩乐,实则内心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怕死。
他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太清楚了,就是一头在自家领地里作威作福,却绝不踏入斗兽场半步的狮子。
想要将他拉拢过来,与虎谋皮,怕是……绝无可能了。
靖王用一句看似无情的话,将皮球又干脆利落地踢了回去,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森然的政治现实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得令人绝望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