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顶灯忽明忽暗，建军正用块脏抹布擦他那辆白色SUV的引擎盖，泡沫顺着车门流到水泥地上，在油渍斑斑的地面上洇出几道歪歪扭扭的印子。我把刚买的矿泉水往引擎盖上一放，瓶底的水珠立刻晕开一片深色，像块难看的疤。
“说真的，你这破车买亏了。”我踢开脚边的空机油桶，“当时让你加点钱买辆成色好点的二手q5，你非不听，现在倒好，三个月修了四次，光变速箱就花了两万。”
建军猛地直起身，抹布被他攥成个团，指关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二手？你让我开二手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溅在锃亮的车标上，“我建军这辈子最恨开别人开过的车，那跟穿别人穿过的内裤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就是觉得我买不起新车？”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金属柄上还沾着黑黢黢的油污。“我是觉得你不值当。”扳手被我扔回工具箱，发出哐当一声响，“你那点存款，买辆A4L绰绰有余，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贷款买这破SUV，现在每个月还完车贷，连加油的钱都得蹭我的。”
“破SUV？”建军突然踹了轮胎一脚，轮毂上的划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是x1！宝马！上个月同学聚会，谁不盯着我这车看？你开那破大众，停在酒店门口都没人理你，懂个屁的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车标贴的。”我指着副驾玻璃上那张泛黄的罚单，“上周你为了在银泰门口抢个车位，压实线变道被拍，两百块三分，这叫面子？昨天在西湖隧道，你跟在辆保时捷后面闪了一路远光，人家摇下车窗骂你神经病，那叫面子？”
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抓起工具箱里的螺丝刀就往地上戳，塑料柄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乐意！”他吼得嗓子都哑了，“我花自己的钱买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你以为还跟十年前一样，我欠你几万块钱，就得天天看你脸色？”
十年前的事像根生锈的钉子，突然被他拔出来，带出一串血痂。那时候他赌钱输光了学费，被追债的堵在巷子里打，是我背着他跑了三站地去医院，垫了三个月房租给他养伤。他当时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一定混出个人样来，让我跟着沾光。可现在呢？他脖子上挂着假金链，手机壳镶着水钻，却连加油钱都要赊账。
“我不是要你看我脸色，我是不想看你丢人现眼。”我掏出手机，点开他昨天发的朋友圈——方向盘上摆着包中华，配文“生活就是要精致”，可我清楚记得，那烟是他从超市货架上顺的，被保安逮住时还是我去赎的人。“你买这车到底图什么？后排空间还没我那大众宽敞，油耗高得吓人，上次去趟临平，来回油钱够买张高铁票了。”
“图什么？图的就是别人羡慕的眼神！”建军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撞出回音，“你以为我还跟你一样，觉得实用最重要？告诉你，现在的女人就认车标！上次那个小红，一看见我开宝马，当场就跟我去开房了，换你那破大众试试？”
我想起那个染着紫头发的女人，上周在他车里发现过她的口红，膏体上还沾着面包屑。“小红？就是那个让你买LV包的？”我盯着他衬衫领口的口红印，颜色跟那支一模一样，“你知道她转脸就跟别人说，你那宝马是三缸的，开起来像拖拉机吗？”
建军的拳头突然攥紧了，指节发白。“你他妈少挑拨离间！”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撞到自己的车，后腰磕在保险杠上生疼。“我看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有人追，嫉妒我开宝马！你自己没本事泡妞，就见不得别人快活？”
“我是见不得你被人当傻子耍！”我指着他车胎上的补丁，“你那左后胎都补了三次了，还舍不得换条新的，却愿意给那女人买五千块的包？她知道你后备箱里连备胎都是瘪的吗？知道你加油只敢加一百块钱的吗？”
“我乐意！”他抓起引擎盖上的矿泉水就往地上摔，瓶子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水洒得满地都是。“我挣钱就是为了花的！不像你，天天省吃俭用，钱存银行里生霉！我告诉你，等我再挣点，就把这车卖了，换辆x3，到时候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体面！”
“换x3？你知道x3落地多少钱吗？”我突然觉得好笑，“三十五万！你现在欠着信用卡三万，网贷还逾期着，连下个月车贷都没着落，还换x3？我看你换个自行车都费劲！”
这句话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突然抄起工具箱里的扳手就朝我挥过来，我偏头躲开时，扳手砸在我的车玻璃上，留下个蜘蛛网似的裂痕。“你他妈找死！”他眼睛红得像要出血，“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十年前你就处处比我强，现在还想踩着我显示你能耐？我告诉你，我建军就算是去偷去抢，也比你这假清高的强！”
“我假清高？”我指着他车座底下露出的半截丝袜，“上次你说要去见客户，结果开着车去了大学城，拉着两个女学生去KtV，账单还是我帮你结的，这叫有本事？”
他突然扑过来想抢我的手机，我侧身躲开时，他的胳膊肘撞在车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把嘴闭上！”他吼得嗓子都劈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做生意就得这样！不像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除了会算计那点油钱，你还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懂做人得实在！”我掏出钱包，抽出张皱巴巴的加油票，“上周你说没钱加油，我给了你五百块，结果你转头就给那女人买了条裙子，自己加了五十块钱的油，开到半路抛锚在高速上，还是我叫拖车去救的你！这就是你说的体面？”
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突然抓起地上的螺丝刀，朝着自己的车胎扎下去，“嗤——”的一声，轮胎慢慢瘪下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让你说！我让你说！”他像疯了似的戳着轮胎，橡胶碎片溅到我的裤腿上，“这车我不要了！我换辆更好的！换辆q5！换辆GLc！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有钱人！”
“你换啊！”我盯着他磨破的皮鞋，鞋跟都歪了，“你现在连换条胎的钱都没有，还想换车？你知道q5落地多少钱吗？四十万！你那点存款连首付都不够，难道又去借网贷？上次你借的那些高利贷，催债的都找到我公司了，你忘了？”
他突然停下手，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车库的顶灯闪了两下，灭了。黑暗中，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像头受伤的野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开好车……我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没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我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他那张涨红的脸，看见他眼角的泪光。“十年前我们挤在出租屋，你说最大的梦想是有辆自己的车，能遮风挡雨就行。现在你有车了，却比那时候还累，值得吗？”
“值得……”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哭腔，“只有开好车，别人才会尊重我……只有开好车，那些女人才会多看我一眼……”
“那些尊重是假的，那些女人也是假的。”光柱落在他车座上那件皱巴巴的衬衫上，领口还沾着饭粒，“你把车擦得再亮，自己活得像团烂泥，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开着宝马就高人一等了？上次在加油站，你为了逃单，加油枪没拔就开车跑了，油管都被拽断了，人家报警的时候，你躲在我家床底下发抖，那时候你的宝马在哪？”
建军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关掉手电筒，黑暗里传来他压抑的哭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车库的顶灯又亮了，惨白的光打在他佝偻的背上，他那件印着宝马标志的t恤，腋下已经磨出了洞。
我靠在自己的车身上，突然觉得很累。刚才的火气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说不出的疲惫。远处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有人推着购物车走过，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我就是想证明自己……”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通红，“我不想再被人当穷鬼……不想再看着别人的脸色……”
“证明自己不是靠车标的。”我递给他张纸巾，“你上次帮王大爷修水管，他逢人就夸你手艺好，那才是体面。你忘了自己以前多会修东西？初中时就帮邻居修收音机，高中时修自行车，现在怎么就觉得只有开好车才算有本事？”
他接过纸巾，却没擦脸，只是攥在手里揉成一团。“不一样……”他喃喃地说，“现在不一样了……没钱没车，连亲戚都看不起你……”
“真正的亲戚不会因为你开什么车就变脸色。”我想起他母亲上次来杭州，背着一筐土鸡蛋，临走时偷偷塞给他五千块钱，说让他好好过日子，别乱花钱。“你妈知道你为了撑面子，连饭都舍不得吃吗？知道你把她给的钱都花在那些女人身上吗？”
建军突然站起来，没说话，拉开自己的车门坐了进去。引擎发动的声音格外刺耳，他挂倒挡时，车屁股猛地撞在后面的柱子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他却像没听见似的，一脚油门踩到底，车拖着瘪掉的轮胎，在车库里歪歪扭扭地转圈，保险杠蹭在墙壁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冲过去拍他的车窗，他却摇上车窗，锁死了车门。我看见他在车里猛打方向盘，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像鬼哭，最后“咚”的一声撞在我的车上，我的后视镜被撞得耷拉下来，像只折断的翅膀。
他终于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拉开车门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原来他中午就喝了酒，难怪刚才像疯了一样。
“醒醒吧，建军。”我把他从车里拽出来，他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车坏了可以修，人要是走歪了，就回不来了。”
他瘫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车库的顶灯又开始闪烁，忽明忽暗的光打在他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也打在两辆车相撞的地方，我的大众保险杠瘪了块，他的宝马车门凹进去个坑，像张委屈的脸。
远处传来保安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晃过来。我掏出烟，点了一根，烟雾在灯光里散开，模糊了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我们骑着共享单车去钱塘江，路上车链掉了，他蹲在路边修了半个小时，满手油污却笑得一脸灿烂。那时候的风很干净，吹在脸上凉丝丝的，不像现在，空气里都是汽油味和说不出的烦躁。
烟烧到了尽头，烫了手指。我扔掉烟头，拉起地上的建军，他的体重压得我胳膊发酸。“走吧，先去修修你的车。”我扶着他往车库外走，他的脚步虚浮，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是抱怨还是忏悔。
外面的月光很亮，照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像铺了层霜。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引擎声平稳，不像刚才那样歇斯底里。我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争执不是为了分出胜负，只是想把迷路的人，往回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