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汽车稳稳停在杨家大宅门前,杨峰推开车门快步走下。记忆中总守在门口的持枪家丁不见踪影,大门紧闭,与往昔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因假期批复突然,他未能提前告知归期。
杨锁率先上前推开虚掩的大门,嘟囔道:“这是怎么回事?”杨小毛和其他杨家子弟也纷纷下车。此次因机场事务繁忙,杨峰并未携夫人同归。
一行人快步踏入院子,只见往日穿梭忙碌的家丁丫鬟皆不见踪迹。正疑惑时,管家杨福快步迎出,紧接着,杨峰的大嫂江婉如也走了出来。
“嫂子,我回来了!”杨峰赶忙打招呼。江婉如虽未满三十,鬓间却已添了几缕白发,眼中闪过惊喜:“二弟!怎么不提前发个电报?”杨峰解释道:“没来得及。爹在哪呢?”闻言,江婉如神色一黯,面露忧虑:“随我来吧,爹生病了。”
杨福见到儿子杨锁十分欣喜,只是岁月已将他的腰背压得佝偻。杨锁问道:“爹,我哥他们回来了吗?”杨福摇头:“还在外头忙呢。”他想招呼其他杨家子弟,众人却因急着回家探望亲人纷纷告辞,杨峰也不便挽留。
穿过回廊,后宅方向飘来阵阵药香。正巧三姨娘拿着空碗从杨老太爷房间走出,见到杨峰,立刻笑道:“峰儿回来了!”杨峰笑着回应:“三姨娘好,刚到。”江婉如未与三姨娘搭话,径直走进房间。
杨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快步跟上。推开门,药味扑面而来,只见杨老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尽显病态。他喉头一紧,走到床边,轻声唤道:“爹,是我,峰儿回来了……”
杨老爹的身子突然剧烈一颤,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瞧见杨峰的瞬间,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喜色,颤抖着想要撑起身子。杨峰急忙上前按住父亲:\"爹!我回来了!您别动,到底怎么了?\"
老人呼吸急促,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峰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要是你娘能看到这一天...\"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杨峰心急如焚,转头质问身旁的江婉如:\"嫂子!怎么不送爹去洋医院?\"
江婉如轻轻摇头,不着痕迹地摆了摆手。她强作镇定道:\"爹只是累着了,养养就好。\"杨峰心头一沉,知道必有隐情。见父亲渐渐露出倦意,他温声道:\"爹,我这次能多住些日子。等您好了,我慢慢给您讲战场上的事儿。\"
杨老爹欣慰地点头:\"好...你也累了,去歇着吧。\"待老人合上双眼,众人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刚到正厅,杨峰便急切追问:\"嫂子,爹到底怎么回事?\"
江婉如跌坐在太师椅上,长叹一声:\"二弟,你有所不知。二姨娘、三姨娘的孩子在重庆念书时,遭遇日军空袭...都没了。爹听到消息当场就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她望着空荡荡的厅堂,语气悲戚,\"如今家里只剩两个下人,碧珠和那佣人都去铺子帮忙了。这些年,为了帮衬你和大哥的部下,家里的地卖得只剩不到百亩,铺子也只剩最后一家了。\"
一旁的杨福苦笑补充:\"大掌柜去年也没了,现在全靠我儿撑着...\"
杨峰也知道,这些年杨家确实不易。大哥杨雄当年率部出川抗战,不幸战死沙场,麾下众多将士也壮烈牺牲。后来杨峰投身战事,部下同样死伤惨重,杨家为抚恤牺牲将士、帮扶遗属,几乎掏空家底,只为在这场国战中尽绵薄之力。如今杨家大宅门可罗雀,早已不复往昔荣光,名存实亡。
想到此处,杨峰起身对着大嫂抱拳行礼,语气真挚:“大嫂,这些年多亏有您操持,若不是您,杨家不知要破败成什么样。”江婉如连忙起身回礼,神情黯然:“二弟不必客气,你大哥走得早,我既是杨家儿媳,自当撑起这个家。二姨娘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去年也走了……如今家里就剩咱们几个人了。”
“毅之呢?”杨峰突然问道。提到儿子,江婉如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在国小念书,中午不回来。”“孩子今年多大了?”“八岁半了,读书很用功,成绩拔尖,跟他爹年轻时一个样。”杨峰苦笑着摇头:“随了大哥的聪慧,不像我,当年最讨厌读书,没少让爹操心。”
江婉如望向远处,眼眶渐渐湿润。她与杨雄伉俪情深,原本在成都有安稳的小家。可杨雄牺牲后,为照料杨家老小,她毅然卖掉房子,带着年幼的毅之回到老宅,独自扛起家族重担。
江婉如见杨峰四处张望,连忙开口:\"你女儿让碧珠带去铺子了,一直由她照看着。\"她眼中带着赞许,\"二弟好眼光,虽说碧珠出身不好,却心地纯善。前些日子爹病重,全靠她衣不解带地伺候。如今铺子缺人,她又赶去帮忙了。孩子跟她亲得很,一口一个'二娘'地叫。\"说着转头吩咐杨福:\"快让杨锁去把人接回来,父女俩也好团圆。\"杨福立刻催促儿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杨锁应了声,快步跑了出去。
杨峰独自回到阔别已久的房间。推开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檀木桌上摆着一盆修剪整齐的兰草,窗棂纤尘不染——显然有人日日打扫。两年前得知香秀离世的消息,他在战场上红了眼眶;此刻站在旧居,才真切感受到那种空落落的痛。
他跌坐在床榻上,恍惚间又见香秀提着裙摆跑进来,眉眼弯弯地喊\"少爷\"。下意识伸手去抓,掌心只攥住一团空气。褪色的床幔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墙角的铜盆生了绿锈,唯有墙上那幅香秀亲手绣的《木兰图》,还倔强地诉说着往昔。
半个时辰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吱呀\"推开,碧珠拉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冲进屋,胸脯剧烈起伏,鬓角还沾着细密的汗珠。杨峰望着眼前人,昔日明艳的碧珠换上了藏青粗布衣裳,眉眼却依旧清秀,在暮色里泛着动人的柔光。
\"你...真回来了!\"碧珠眼眶通红,睫毛不住颤动。她蹲下身,轻轻将躲在身后的小女孩往前推:\"小草,这是你爹呀,快叫人。\"小女孩攥着碧珠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娘,他真是我爹吗?\"
\"当然是!\"碧珠声音发颤,\"你看,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小女孩这才慢慢挪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爹\"。杨峰喉咙发紧,猛地蹲下身将孩子搂进怀里。温热的小身子贴着心口,恍惚间又看见香秀抱着襁褓的模样,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柔软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