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八年七月，入夜，京城，皇宫，太极殿。
顾璟站在御案后，摊开一张雪白画纸。
“周竹克，给朕磨墨。”
“是，陛下。”
顾璟拿起笔，沾了些朱红色的墨汁，屏息凝神，一点点描摹，画中人的轮廓渐渐清晰。
顾璟眼眸微弯，唇角渐渐小幅度地弯了起来，乌黑眸底似拢了温和的月泽，光华流转。
一盏茶后，意气风发，一身红袍，打马游街的状元郎跃然纸上。
尤其是眉眼，画的极为传神。浅茶色的眼眸，浓密卷翘的眼睫，精致漂亮的桃花眼，矜持又含着笑意的唇，纤细白皙的手握着缰绳，骑在黑色精壮的御马之上，周围百姓熙攘欢呼。
仪容绝表的状元郎独揽华光。
顾璟眼底流转着柔情与爱意，声音低沉，喃喃自语。
“望舒，五年过去，也不知你如今是何模样……”
一旁的周竹克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敢往画纸的方向去瞧。
他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圣意，只以为是虞状元才貌双全，尤为出众，陛下惜才，重视了些。
可如今五年过去，太极殿里陛下亲手作的画塞满了三个箱子都不止，他怎会还不明白圣心。
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么多，这个秘密太重，他扛不住啊。
“蜀州可有消息传来？”
“回陛下，新任蜀州知州已到任，虞大人半月前已经出发，路上顺利的话，八月就该到京城了。”
“你退下吧。”
顾璟的手指一点点地划过画中人。
“望舒，五年已过，我有些后悔了。”
“你这一去，时间太久了。”
“我后来每每反省，总觉得那日有些莽撞，起码该同你约定一个回来的时间。”
“直至前几月，我还在担忧你若是还不想回京该怎么办，我都要忍不住去见你了，五年，实在是太久了。”
“你那日上折子想要调任回京，我不知开心成什么样子。”
“二十三岁的虞望舒，我等你回京。”
————
景盛八年八月初十，太极殿。
天亮没多久，太极殿就忙碌了起来，帝王今日罕见的有些急躁，重复着已经问了三遍的问题。
“周竹克，虞大人可进京城了？”
周竹克躬身回复。
“刚才侍卫来报，虞大人刚进城门，估摸着这会差不多到虞府了。”
顾璟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漾开一抹愉悦弧度，努力克制着直接跑去虞府的冲动。
“你亲自去虞府，告知虞大人，不必急着进宫述职，先在府中好好休息，何时进宫都可。”
“是，陛下。”
————
虞府门口，正是热闹。
虞沉脚程快，先一步回府报了消息，此刻，虞敬山，虞连章，姜芝都在府门口，一家人翘首以盼，期盼地等着虞卿回来。
远远地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慢慢靠近虞府。
虞卿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一把撩开帘子，跑下了马车。
本想直接扑进姜芝怀里，又努力的克制住，只是声音不免软了许多，眼眶湿润。
“祖父，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姜芝满目都是自己的女儿，招呼着众人进府，在外面，许多话都不便说。
“快，都别在外面站着了，望舒舟车劳顿，我们快进府，让她坐下歇歇。”
……
书房，其他人早已退下，一家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会话。
虞卿扑进姜芝怀里，姜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卿卿比五年前长开了些，在外历练五年，如今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了，不辜负我儿多年苦读。”
虞敬山慈祥地看着虞卿，他现年七十五岁，已于景盛六年时致仕，自二十岁举进士起，历经三朝，为官五十三载，官至丞相，门生故吏遍天下。
如今致仕在家，眉宇间少了许多对国家朝政的担忧，看起来倒比之前还年轻几岁。笑呵呵地捋捋胡子，喝了口清茶，慢悠悠地开口。
“最近和王家那个老头子喝茶，他可是不显摆他家那个孙子了，我们虞家人丁单薄，可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头子我可是狠狠出了一口气。”
“卿卿在外五年，先至冀州，后至蜀州，都是迎难而上，政绩卓然。此次被擢升为正四品中书舍人，起草诏令，侍从皇帝，刚好连章也做过这官职，回头你们父女俩好好交流。”
“卿卿同陛下相处的少，算来也只有琼林宴前那次面圣，日后日日上朝，要早些习惯才好。”
虞连章点点头，随即开口。
“卿卿打算何时入宫述职？”
“父亲，我更衣后便可入宫，昨夜是在城外最近的驿馆处休息的，今日并不算疲累。也不好让陛下久等，我更衣后便入宫吧。”
————
宫门口，虞卿换了身芸黄色锦袍，腰间系着黑色腰带，稳重又不沉闷，浅茶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像耀眼的琉璃，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浓密乌发只用玉冠束起，远处看过去，长身玉立，芝兰玉树。
周竹克正要出宫去虞府，在宫道上却正好撞上了入宫的虞卿。
怔了一下，便立刻反应过来，垂下头，心中暗自感叹，虞状元风采，更甚往昔。
若说前些年还有些稚嫩，如今便是磨砺过的从容。
他们陛下，这下更完蛋了。
周竹克思索一下，直接迎了上去。
“虞大人，奴才周竹克，乃是御前大太监，陛下吩咐奴才赴虞府告知您，不必着急入宫述职，可稍作休整，没成想还没出宫，便在宫道上碰见了大人。”
“大人可是要面见陛下？”
虞卿点头，微微颔首。
“正是，可否请周公公带路？”
“自然，大人请随我来。”
————
太极殿。
顾璟拿出来一个箱子，里面盛着一封又一封奏疏，还有一份金榜，一张卷纸。
五年间，虞卿上奏给他的每一份奏疏，除了发还地方的，其余的都被他小心的收了起来。
顾璟翻看着一份份奏疏，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虞卿写下这些奏疏的模样，笑弯了眉眼。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周竹克的声音传出。
“陛下，虞大人觐见。”
顾璟一下子站起身，差点失手打翻茶杯，反应过来后，把奏疏一封封收进去，又把箱子踢进了桌子下藏好。
顾璟深呼口气。
“让虞大人进来吧。”
周竹克推开殿门，虞卿难得有些紧张，心跳快的失了序。五年不曾面圣，纵使陛下在信中的态度温和，她还是有些忐忑。
殿门在她面前打开，虞卿一步一步踏进了太极殿，看向多年未见的，记忆里御下温和的年轻帝王。
踩着午间灿烂的光影，虞卿的身影越来越近，阳光在她发间、眉眼跃动，像是蝴蝶落在发顶，亲吻眼尾，芸黄色衣袍显得鲜亮几分，添了许多活力。
顾璟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乌黑瞳仁深邃地望向她，眼里缱绻着无尽的深情，还隐约闪烁着几许不易察觉的病态暗芒。
顾璟听着耳畔清晰炸响的激烈心跳声，暗暗叹了口气，却能听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真的是没救了。
顾璟的眼神晦暗难言，翻着控制不住的暗涌。
望舒，我怕是要背弃承诺了，仅仅是五年未见，压抑的情感便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克制自己？我还能克制几年？希望尽量久一点吧。
望舒，你来当这个中书舍人，我已说不清做的是对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