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王妃办的宴席在三天后,而且不论是何目的,人家有正经由头——勤王当祖父了。
作为一个一开始便被先帝排在其外的皇子,他既没有当初太子的英明果决,也没有廉王的狠毒手段,反倒是早早去封地上享福去了。
这些年别的比不过,只有靠孩子的数目取胜,他只比廉王和当今圣上大十几岁,如今长子竟然都生孩子了。
“恭贺王妃喜得长孙。”孟晚带着刚回来的大儿子楚辞上门。
勤王府建在皇宫外的一重城,建面极广。门口自然不可能是勤王妃亲自迎客,王府办事,有典仪官在门口迎客,给宾客赠予喜礼。
孟晚收了喜礼后,楚辞被王府的长史迎进前院男宾处,雪生和别枝跟在他身边。孟晚则是被勤王妃身边的侍女引入后宅才见的人。
勤王妃一身华贵的珠翠也盖不住满身疲惫,她强打起精神回应了一句,“孟夫郎客气了,多谢前来,今日府中薄宴,还请尽兴而归。”
孟晚送上用红绸包裹的贺礼,语含歉意,“我夫君近来实在事务繁忙,分身乏术,还望勤王殿下与王妃见谅。”
他没有虚言,朝廷缺人,宋亭舟被皇上“破例”升了官,顶了曾仕棋的二品刑部侍郎之位,但身上的顺天府尹之职也还兼着。
除此之外,今年春闱即将开始,主考官不出意外的是吏部尚书冉大人。其余便是都察院王瓒、翰林院李连嵩,再加上一个刑部侍郎宋亭舟,三人担任副考官。
除了冉大人大家早有预料外,剩下三人都是突然被任命,不给丝毫反应时间。宋亭舟昨天去了早朝就没回来,给孟晚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收拾衣物送去贡院,贡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孟晚气了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总归皇上不会把大臣们都冻坏吧?衣物炭火宫中应该给准备。
只是皇命难违,会试又是重中之重,下月楚辞的婚事宋亭舟怕是赶不上了。
孟晚虽然没有明说宋亭舟去贡院做考官去了,但会试这么大的事,昨晚上大家该知道消息的便都知道了。
勤王现在是边缘人物,半点实权也没有,被扣在京中一家子寝食难安,这会儿也不敢得罪孟晚。勤王妃听他说起宋亭舟,笑意有恭维几分,“圣上交代的差事最是要紧,孟夫郎何必客气呢?您肯带贵公子上门已经是蓬荜生辉了,听说大公子也要办喜事了?”
她既然主动问了,孟晚只能客套地说:“钦天监择了下月十八的日子,王妃若是得闲,我便厚颜给贵府送张喜帖。”
勤王妃立即接上,“十八好啊,我在家闲来也无事,定要上门讨杯喜酒的。”
两人又客气了两句,勤王妃便带着儿媳招待其他贵客了,她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妃,本来坐在中堂等人拜见即可,如今这般八面玲珑的和人套近乎,想来是真的着急了。
孟晚被安排着和相熟的夫人夫郎们坐一桌,顾夫人和寇大人之妻朱夫人都在,大家相互打了个招呼,后脚聂知遥也来了,坐到了伯爵侯爵的桌上。
两人对了一眼,各自笑了,这会儿宴席还没开始,聂知遥便找过来和孟晚说话。
他们说的都是最近棉坊的生意,偶尔有其他夫人手底下也有铺子,便插上一嘴。
顾夫人温和的笑意中带着亲近之意,“茹娘近来也爱跑棉坊那头去,孟夫郎可给她找了事做,回家不光兄弟姐妹,连我婆母一把年纪,都得了个她送的娃娃。”
在正旦宴期间,皇后对她极为客气,言语之中皆在夸赞茹娘聪慧过人。皇后亲自给予了缓和的机会,顾夫人自然赶忙顺势承接。
作为一国之母,皇后所说之话便是凤谕,起码不会有人明面上议论顾枳茹是非,顾夫人已经很满意了,最近女儿又似走出伤痛,人也活泼许多,顾夫人很承孟晚的这份情。
“茹娘画的图不错,光卖我图实际上是她吃亏了,若是顾夫人应允,便把棉坊分给她一成利,让她做个小东家也使得。”孟晚语出惊人道。
顾夫人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她小孩子家家的……”她本来是盛京夫人们的刻板思想,女娘出嫁前在家学学管家、插花、焚香煮茶便好。但想起听人说孟晚生意做到户部去了,比那些什么皇商还要厉害几分,连家中老爷都连连夸赞,便觉得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让自己养在闺阁的女儿去做生意又好像天方夜谭,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程度,顿了这半截话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了。
“夫人不如等回去的时候问问茹娘的意思。”孟晚随口说了句,又提到旁的,“我家中长子下月成昏,还没找到合适的全福夫人,茹娘如我交好,不知顾夫人愿不愿意替我家儿夫郎梳妆?”
全福夫人要父母公婆聚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妇人,家族里人口越多越好。顾家因为顾枳茹的事名声多少受了些影响,孟晚这时候还愿意请她去做全福夫人,正是雪中送炭,顾夫人哪有不应承下来的道理?
她笑得真情实意。“只要孟夫郎不嫌弃我笨手粗脚的,我就去献丑一回。”
他们这桌子氛围不错,众人对孟晚也都客气,却不是所有客人都如此和善识礼的。
“这就是勤王府的规矩排面吗?也不过如此。”
这句大言不惭的话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眼下不过辰时,勤王一家抱着孩子到祖祠焚香跪拜,宣读祝文,告慰先祖家族添丁之喜,留下二儿媳招待宾客。
勤王的嫡亲二子被封为郡王,这位郡王妃出嫁前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听到这话转身差点同人争吵起来,还是同她相熟的两位年轻夫人拉住了人才平息下来。
孟晚往另一头的座席上看过去,问道:“谁说话这么嚣张?”勤王再不济也是亲王,陛下的亲哥哥,正统皇室。若不是因为陛下强势,对他态度也称不上和善,在人家宴席上说这种话被抓起来也不为过。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方锦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孟晚只听到他兴致勃勃地一声喊,然后人就冲到前面去了。在座夫人夫郎行走坐卧都是规矩,只有他不管不顾一蹦三尺高,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随心所欲。
方锦容很快回来,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孟晚旁边,顾夫人见状一愣,失笑着往旁边挪了挪。
孟晚只能对人家歉意地笑笑,连方大爷都管不了自己儿子,孟晚更管不了,“你坐遥哥儿这头也行,挤人家顾夫人干嘛?”
方锦容自知理亏,笑着和聂知遥打了个招呼,飞快岔开话题,“你们猜刚才说话的是谁?”
孟晚其实也很好奇,“谁?”
方锦容挠了挠鼻尖,“我听那边桌上的人议论,说是宫里容妃的二嫂。”
容妃?
孟晚与身边的聂知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顾夫人身上,正旦宴孟晚后半段都是在正殿,后来听聂知遥说,容妃和皇后之间隐隐有对立之势,两人拿顾家做筏子,在宫宴上打机锋,一来一回很是精彩。
若说皇后身后站着的是勋贵武将,那容妃称得上一句清流寒门。她哥哥沈重山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二甲进士,走到如今两淮都转运盐使,虽然只是从三品,但掌管江苏、安徽等三十几个盐场,权势较大。
沈重山从前一直以其祖上是落魄氏族为,新帝登基后命他掌管盐运便立即变了口风,说自己家里只是贫农,只是那落魄氏族的旁支,爹娘都是田里种地的农户罢了。
曾经还不知他这话真假,容妃入宫后,沈家人进京倒是能看出几分德行来。
聂知遥饮了口桌上的茶水,压低音量说道:“沈家人倒是敢说话,可若一直如此口无遮拦,只怕会给沈家招祸。”
孟晚语调懒散,接着他的话头说:“勤王府虽失势,却也是皇室宗亲,今日又是喜宴,这位沈二夫人这般不给勤王府脸面,是初入京想在权贵圈子里显摆显摆?”
可惜手段太过拙劣,既得罪了人,又让旁人看了笑话。
“什么时候能走啊?”方锦容略显无聊地问。他过来就是纯粹走个过场,才不管这个那个关系的。
孟晚耐心地把接下来的流程讲给方锦容,“过一会儿就是洗儿礼,礼毕开席,席间会把孩子抱出来包出来见客,见了客咱们就能一块告辞了。”
他招了招手,身后的黄叶上前,递给他两个巴掌大的木盒。孟晚接过来,随手递给方锦容一个,“喏,给你准备好了,一会儿见礼的时候送孩子的。”
“谢啦!”方锦容接过去,里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成色上佳。他打眼望去,果然每个夫人身后的侍女、小侍都捧着礼盒,有大有小,只有他独身前来,连个下人也没有。
洗儿礼在巳时进行,座席上有人起身前往,都是勤王妃的亲眷们。孟晚他们这样的客人不必过去,等着开席即可。
教坊司的乐工在演奏雅乐,院子中心搭了表演的戏台,上头演的是傀儡戏。
孟晚不爱看,他和聂知遥喜欢听书,这出戏倒是安抚住了方锦容,让他能安静坐下看会傀儡戏。
傀儡戏之后又是一出杂戏,开场没多久便开了席。
孟晚在外头吃东西很仔细,只要是入口的东西都要想办法偷偷摸摸验了毒再吃,他这样做得隐蔽,吃得也少,没人会发觉。
结果方锦容这家伙大大咧咧地拿了根淡粉色的细针出来,夹了几样看起来符合他胃口的菜到碗里,挨个戳了一遍,满桌子的人都看愣了。
方锦容一边戳一边还知道解释解释,“大家见谅一下,以前不小心中过招,所以谨慎点。”
聂知遥已经回到自己座席上了,孟晚强咽下口中的菜,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就不能拿袖子遮遮?”净干点得罪人的事,幸好郡王妃不在附近,不然受她眼刀的除了沈二夫人,又多了个方锦容。
“这有什么的,贵人们吃饭不也有试菜的吗?”方锦容仔细地收好他的小粉针,这东西是葛全朋友做的,一支可用三年,他家有一盒子。
“在外要收敛,不能高调……”孟晚话说到一半,对上了方锦容无所畏惧的脸,好吧,这家伙向来随心所欲。
同桌的诸位夫人夫郎虽然看了出热闹,却因为或多或少都认识孟晚,无一人声张。
没一会儿勤王妃便抱着长孙出来了,这是她嫡子的儿子,她想必也是真的高兴欢喜,一桌一桌地给宾客回赠弥月礼。
先是聂知遥那一桌,下一个便是孟晚他们这桌,孟晚紧盯着方锦容,看他安安分分地将“见面礼”给了出去,又顺顺当当地收了弥月礼,才放下心来,随后也附上贺礼。
他们这桌结束,在几位亲眷的陪同下,勤王妃又抱着孩子往下一桌走。
绕了半圈之后,在沈二夫人那桌又出了乱子,孟晚只听那边嗓门一声高过一声,下一刻方锦容就放下筷子凑了过去。
这会儿动静大了,不光方锦容,还有许多人起身了,大部分都是打着关系的名头过去看热闹,少部分是与勤王或沈家有姻亲关系的,这些便是实打实地怕闹起来。
一边是朝廷新贵,容妃又正得盛宠,一边是皇上亲兄,正统的皇室宗亲,勤王府虽不复往日荣光,却也根基深厚……
孟晚一双澄黑的眸子突然闪了闪,也跟着起身走向作乱的地方。
“不知是勤王府是何处招待不周,才叫沈二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席面上发难?”勤王妃脸色本来就不好看,这会儿发了怒,更是白中带红,眼含煞气。
她两个儿媳,一位是刚生产一月的世子妃,一位是郡王妃,这会儿都一脸不善地站在一旁,与席面上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对峙。
沈二夫人是位身材微胖,皮肤略黑的寻常妇人,她一身的紫色缎面袄裙,珠钗金银能挂多少就挂了多少,手腕上各戴两对粗厚的金镯子,这会儿正抬着自己粗糙的指尖,指着勤王妃怀里的孩子。
她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勤王府的招待确实一般,席上怎地连盘子熊掌都没有?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本来嘛,这孩子瞧着瘦小干瘪,哪里有半分皇家血脉的尊贵模样?说还不让人说了,王妃行事真是霸道。”